第五十一章,回忆(2)

  “爹!爹!你看!”娃一边叫,一边磕磕绊绊地往他爹这跑。“你看这!”

  “别摸!!”

  “这个是——这个是——我不知道这是啥”

  他们前面耸立着的是一大滩炸碎的血肉,一个炸开了的钢和铁做的盒子,有些地方还有烧化的痕迹,还有的地方发红,这东西长了羊角,还有蛤蟆一样的脑袋,下身是牛一样的蹄子。

  这东西看样是死透了,可是死也不好好死,还要死出个破口大骂的表情。爷俩看着这东西,也不知它是个人变成了动物,也不知它是个动物变成了人,只是奇怪。这动物皮肤还有纹路,还挂了些东西,尽管让刀剑砍的稀碎,还能看出来,雕的都是些让人看都不敢看,提都不愿提的诡异图案,至于挂的,也尽是些带着烂肉的脑袋瓜子,链子,大铁刺啥的。

  “别看”他爹哑着嗓子说“别到那跟前去”。

  他们退了几步,突然意识到前面的下坡上就是片没打扫的战场。稀烂的尸体满地都是,大部分都是怪物,其中不少浑身溃烂脓肿,高瘦的骨架上装饰着短鬃毛的斑块。长着弧形巨角的巨大的苍白色的公羊头颅。

  蛇一样的尾巴扭动着,末端是一团扭结的金属体刺。

  “他们在这打仗了”他爹说“要夺高地。”

  娃是个小孩子,好奇,不知道怕,所以比他爹胆大。他找着一个大剑,差不多有他自己高,于是就把枪从地上胶住它的泥和血里拔出来。

  “别动它!”

  “可是,爹!”

  “这是骑士老爷的剑”他爹蹲下来盯着那枪,边看边用戴了手套的手轻轻擦它。“你看——看到这上面的骷髅没有,这就是帝国的旗号。骑士老爷在这打仗了,就这山上,现在咱们周围这些死人,就是被他们打死的大坏蛋,是西格玛诅咒的异端,骑士老爷为了救咱们,就把他们打了。”

  “救了咱们”娃不乐意地说。他一指山谷那头着了火的城市“你看丹得来肯,都烧了,还炸了,又烧又炸。”

  “儿啊,你信不信,要是丹得来肯落到了黑暗势力的手心里,那可就不光是又烧又炸了”他爹挺起胸膛说道。“天擦黑了,咱今天走的挺远,明天再去城里看吧,看看还有哪些人挺过来了。”

  这天夜里,爷俩就在死人堆里生了堆火,住下了。但娃睡不着,还抖,他要看星星。天上的云散了,娃认识的星座都还是那个样,挂在天上,流星也总有,但天上会动的不光是流星。娃看见,星星之间的黑天里有东西在动,肯定有东西,还排成个形状聚在一块,好像个打仗打出来的新星座似的。

  而且这边有,那边也有,不止那一个。

  看着这些东西,娃不知怎么的,就琢磨起爹说的军团了。怪物那么多,那么可怕,那些能跟它们干架的人是啥样的呢?娃知道,这些人都是老爷,是帝国的骑士,拿的都是象他白天看见那样的大剑,但娃还想知道别的。他想知道的是,帝国的骑士,拿这样剑的人,他们过的日子,是啥样的呢?

  半夜里,娃睡不着了,他肚里饿得慌,心里也不安宁,就想起来溜达溜达。爹之前给了他火把,娃就这么举着火把,上了炸秃了的山坡,走到了死人堆那些碎了,臭了的死人中间,可是他不怕,就是觉得新鲜,可是他还不是个光为了新鲜就能出来乱跑的小孩,这天晚上,他不知怎么的,就是呆不住,非起来走走才算。

  娃从死人中间趟过,朝着坡下走,周围都是一片黑,除了星星,就剩他这点火光,就像全世界都黑了似的。

  但也不是这么回事,娃走着走着,就看见左边有香头那么大的一点白光,亮一亮,灭一灭,要不仔细盯着看,还真不容易看见。娃觉得怪,就把腰上刀套里那小刀拿到手中,朝那红光过去。他不想弄出动静,所以就爬,怎么爬还是和他爹学的,因为以前爹老是背着那把老弓,带娃进山打猎,就是这同一片山,所以娃知道怎么爬动静才小。

  娃爬着爬着,那白光就灭一阵,但娃耐性好,灭了他就趴着等,再一亮,他就再往那爬。山都烧黑了,炸碎了,尖尖的茬口戳着天上的星星,娃爬了老远才爬到,但那白光就在那,一直断断续续的。

  爬近了,娃才看着那是个啥。碎石头里埋了个东西,就露出来一点点,但是火把一照,就看出是个亮亮的铁盔,这铁盔看起来有点像个铁做的狼头,眼睛的地方安着什么镜片,一边的砸烂了,另一边的还好,冒白光。

  娃蹲下来拿刀把敲敲这铁盔,就听见一阵怪声,然后铁盔就动了动。不动不要紧,一动倒把娃吓了一跳,而且娃虽然不怕死人,还真被这铁盔吓得朝后跳了。跳完了再看,才发现埋着的不光是个盔,盔底下还连着个身子,一边还能看见个半球形的东西,看着倒像个护肩,上头还画画了,画的是个双手大锤。

  娃蹲下就拿刀挖,拿手刨,把最外面一层的石头都弄开了。这一挖就看出,盔下面还有一溜银色,于是娃发狠再挖,一挖就又挖出一部分,是个护胸,上面刻着狼头,狼头上边顶着个骷髅,就这雕刻是银色的。娃看看这些东西,就惊了。他也没想到自己能挖出来这么一堆东西。这里头有人,这人不是混沌里出来的妖怪,也不是异端穿了盔甲,而是他昨晚琢磨了那么久的人里头的一个,一位他爹讲过的骑士老爷。

  天使掉下来了,娃想。

  “爹!”娃张嘴叫了。“爹!你快来看!”

  他爹和娃差不多挖到天亮,才把土里埋的人给挖了出来。破晓又下了雨,盔甲上本来粘的污血,让雨一冲,也都掉了,过会太阳出来,就亮闪闪的。那盔甲是银白色,像路过的老爷小姐施舍的银币,胸前镶一对银色的翅膀,就是中间有骷髅的。爷俩挖累了,就蹲下大喘气,看那盔甲。上头有些地方瘪了,有些地方裂了,裂的口子里有时还有铁环耷拉出来。大腿上也让弓箭打了个窟窿。

  更怪的是,盔甲上到处都是绷开的地方,就像是别不知道什么东西,用不知道多大的力气捏的。既然整个坏的这么厉害,面上刷的银漆也不能没事,一片片掉漆的地方,都露出了下面的底色,也不知是什么做的。

  爹擦擦脑门上的汗,可是手上都是泥,一擦擦了一脑门泥巴。“儿啊,来帮爹弄弄这个头盔,咱看看能不能给拿下来,看着这人长啥样。”他俩用手顺着头盔沿摸,找锁扣。头盔里的人也不动,就光是看着他们。最后还是娃先找着两个搭扣,一扳,就听着咔嗒两声,爷俩就把铁盔搬下来,一松手,狼盔就骨碌到一边,在石头上磕的当当响。再一看,就看见骑士老爷的脸了。

  这骑士老爷长得白,就好像老捂着不见太阳似的。因为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肉,脸皮就绷在头骨上。这头骨可大,还挺长,有点马脸,因为太大,看着简直就像是从大石头雕塑上拿下来的。但是大虽大,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人。他不光皮肤白,眉毛也白,都有点透明了,脸上不知道为啥,还纹了个小白狼头。

  老爷剃了个光头,头皮上全是疤,但仔细看看,还能看见剃完新长的金头发。右眼像是被酸液打了,瞎了,变成了个狰狞的血窟窿,但伤口已经结痂了。

  爷俩正看着,骑士老爷睁眼了。

  这一睁眼挺吓人,他俩也不看那骑士老爷,就往后退。骑士老爷动了动,想抬手,但抬起一点,就抬不动了,想动腿,腿也不听使唤。他的胸膛宽,就跟个大缸一样,可是这会从里头只传来呻吟声,让人听了就难过。他满口牙又白又齐整,好像一口就能咬断人胳膊,但这会也只能紧紧咬起来,因为他太疼了,说不出话。

  最后骑士老爷说话了,但又要忍痛,又要说话,说的都不太清楚。

  他爹朝骑士老爷爬了过去,也开口了:“大人啊,你现在找着自己人了,我们是来帮你的。仗打完了,坏人也死了。我说这些你能听见吗?”

  骑士老爷的眼睛,象三九天河里结的冰,是蓝的,里头全是血丝。

  他看着娃他爹,就问,问的是其他的骑士老爷:“我的战友。”“我的战友在什么地方?”

  他声音低,口音重,娃听他说话,也就听个大概,更听不出是哪的人。

  “走了。”他爹说。“六天前我亲眼看见巨龙走的”

  骑士老爷闻听此言,发出一声哀叹,父子俩听了,都知道他是又生气,又伤心。叫完了,就又用力活动四肢,可是不管他怎么费劲,那包在铁盔铁甲里的手脚,就是不动分毫。

  “帮帮忙,我非站起来不可”

  爷俩赶快来帮骑士老爷,又推又拉,又拖又拽,可那盔甲又沉又重,还冰凉。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让坐起来了,虽不能站,但也强过躺着。那骑士老爷一坐住,立刻伸出一双戴铁手套的大手,在地上乱摸乱找。

  “我的锤子。”

  “这没有,肯定和你似的,被石头埋了。我们挖你的时候,都挺费劲,枪不好找”

  骑士老爷使使劲,却没站起来。他眨眨那只好眼,扭头朝旁边的石头啐了一口,血立刻把石头染了。

  “我的盔甲完了,得脱了才行,你们俩帮我,我告诉你们怎么弄。”

  雨又下了,但爷俩没停工,他俩从老爷身上弄下盔甲,堆在泥水里。 娃比同龄的小孩壮些,但搬得也很勉强。爹倒是搬的气喘吁吁,浑身流汗,一用力,胳膊和胸膛上的疙瘩肉就鼓出来。这么多盔甲中,护胸是最大最重的,尽管有老爷相助,爷俩也差点没拿住。

  脱了盔甲,爷俩看到,老爷的大腿上中的一箭挺重,打穿了盔甲,把腿打伤了。箭伤差不多合口了,但却没好,而是肿了起来,中间的箭头洞还流着脓。骑士老爷自己也在看这伤,边看边皱眉头。“这里头有东西,这么长时间了,我本来应该好了的”。他拿一个手指头,戳进那枪伤里检查,他疼啊,但就是咬着牙不出声。最后拔出手指头闻闻上面的脓血,又指指自己的瞎眼。

  “这不对,伤口发热,是感染了”。

  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不相信自己能生病感染似的。

  骑士老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该像这样,敌人这是在箭头涂了毒,可能还施加了邪术,总之我大概是不能自己好了”。

  他爹还跪在骑士老爷旁边,骑士老爷就跟他说话:“我得找战友,所以要先找到个法师或者法杖,你知道哪有么?”

  他爹捏捏下巴“城里有,我估摸着是在城里,但城都烧了,估计不能剩啥,法师老爷估摸着不是跑了,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