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回忆(3)

  骑士老爷点点头,他虽然那么高大,又只剩一只眼,但那会的眼神却挺像一般人。

  “想起来了,军团的战斗地点离城市不远,战舰就是在港口那里靠岸的。他们的三艘战舰也在那边,都被我们凿沉了。”

  “大人,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说他们的三艘战舰,这他们是谁们?“

  骑士老爷笑了,可是他脸太大,而且长得就严肃,就算笑也不好玩,看着还怪吓人。“我们到你们这来,不是为别的,是为了追歼人类的敌人。这股邪教徒管自己叫黑色教团,这次来是要抢你们的家园当巢穴,去打行省里其他地区。我们的骑士团追他们追了几年,这次知道他们要向你们下手,就赶来救,总算是把你们救下了。”

  “你们把我的家园烧了!”娃出离愤怒了,朝着骑士老爷大喊大叫“你们啥也没救了,反倒是把我们都烧成渣渣了!”

  骑士严肃地看着娃,又说话了“对,我们是烧了,但我跟你说句大实话,要是教团没挨我们这顿揍的话,你们就都得被抓去,那可就不是烧一烧了。他们拿人就当牲口,没事就这么杀,那么杀的,杀人的办法你都想不到,而且不为别的,就为了热闹。

  那会你就该盼自己快死,因为他们不光杀,还喜欢用各种花样让人遭罪。遭那样的罪,不如早咽气。现在你们家园虽然烧了,但是过二十年,总还能把家业收拾起来,但要是家园让混沌弄污了,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去污,只能用海盐把土地碱化,动物都被杀掉,森林被焚毁,河流也要改道。”

  他爹捏住了娃的胳膊“娃还小——啥也不懂。”

  “那应该给他讲一讲,我刚才就讲了点”骑士老爷干脆地说。

  “现在得找点什么当夹板,把我这腿弄弄,还得弄个结实的拐棍。我得走路,还得去弄把家伙事”。

  找这几样东西花了爷俩小一天时间,最后总算是找着了。第一件东西是夹板,他俩从战场上扔的不知什么武器里拆出来了一根棍子,就送给骑士老爷当夹板用。骑士老爷当即就弄了些布,把这东西牢牢的缠在了腿上。

  他腿上伤处的烂肉都翻开了,每紧一下布条,就有一股脓血从箭打的血窟窿里窜出来,但他只是紧咬着牙,却不叫。

  趁这功夫,他爹把头天娃找着的大剑也拽过来了。骑士老爷一看这剑,两眼就放光,可是仔细一看,又皱眉头了。

  “这把剑已经崩口了,不过总算有把能用的了,还算件好事,现在把拐棍也拿来吧”。

  说拐棍,其实是爷俩从战场上那么多又像人,又想动物的碎尸里找出来的一根大骨头,骑士老爷一看这玩意,脸色就让人觉得可怕,好像是看到了什么顶恶心的东西。他拿土和沙子一遍遍的擦,最后才觉得干净能用了,便拄着这东西起身,站直了。不拿拐棍的手里,拿的是剑,可是他这会先受伤,又生病,一只手拿剑拿不动,于是就用扎腿剩下的铁丝绑在剑上,做成个背带,把剑挂着。

  可是剑太沉,布条又细又软,走起路来,剑三摇两晃,细细的布条就割开皮肤,咬进了他的肉里,他流了血,可也不去管,只当没觉得。

  “太阳下山了”爹说。“咱歇一晚上,赶明天一早走吧”。

  “来不及”骑士老爷答话了。

  现在他虽然拄拐,但站得直,身材就更显高,跟娃他爹比,简直高一头多,“天黑我也能看见,你们跟我走就行”。话一完,骑士老爷就开步走,走得是大步流星,一会就下了山坡,进了山谷,往城里去了。

  城在西边,太阳就在那边落,可是与平时却不同,城头升起了乌云,让人想到里头必有雷鸣闪电,城里的火也没灭,还冒起了比乌云还要乌的黑烟,一直冒进云里。

  他们一走就走到半夜,走过的地方都横尸遍野,时不时还看见各种攻战的器具,有些装了轮子,有些烧成了木炭,都是毁了的。

  两个月亮这会早在天上了。就着月光,就看见周围就像是古时角斗的地方似的,除了死怪物,又到处是死人,都没收殓。但这些死人死的怪,都弯弯曲曲的,好像是要摆造型,脸还惨白惨白的,虽然臭了,脸上的表情还吓人,又像叫骂,又像嚎丧,就像是昨天那死了的大机器上那张脸似的,所以也不招人细看。

  他们走得快,一走就走到了城乡结合部,到了这,就看见活物。房子炸碎的砖瓦堆里出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老鼠。暗影里时不时来只狗,叫的可凄惨,嘴里淌着沫子,还发荧光,再一看眼睛,知道是疯狗。有一回,还碰上大蟑螂,有大人脚板大,排成大队过马路,一眼望不到头,一路上就出那种虫子的摩擦声。队伍里还带货物——死肉,不知道是人的死尸,还是别的什么活物的。骑士老爷盯着蟑螂看看,就把剑拿在手里。

  “你们家园本地可不产这样的东西,是不是”。

  娃他爹被大蟑螂惊了,只是看。

  “从前听都没听过”。

  “这不对,要出事。我的战友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这么快走。我估计是又有什么事,比如说南边还有敌人,他们非得去打,才提前走了”

  “你说他们真把家园上的坏人都打死了吗?”

  “我们从来不半路撂挑子”。

  “你咋那么肯定呢?”娃又犟了。“那么多石头把你埋底下,外面啥事你都不知道。他们肯定是把你撂下了”。

  骑士老爷就转身看娃,爷俩也就看他。娃和他爹都看见,有那么一下子,他很惊讶,也很难过。但他啥也没说。他爹倒是找机会打了娃的后脑勺一巴掌。

  他们就又朝前走,但这会走得慢,因为骑士老爷不背剑了,而是一直拿在手里,好像随时要剑似的。平常人把这剑拿起来,都要全身力气,更别提放剑,骑士老爷也不轻松。脚下的地虽是泥地,但他每扎下去一步,铁拐棍就噔的一声戳到地上,他步子虽大,但只能拖着脚走。娃一看就知道骑士要没力气了,他还看见骑士老爷身后的路上,留下了一道血迹,那是他伤口滴的血掉到路上,就流成一条血路。

  他的血会流干的,娃想,就把那血路指给他爹看。

  他爹追上去,抓住了骑士的胳膊。

  “你的腿,得让我给你弄弄”

  “我身体好,能挺住。这是中了魔法了。现在脑袋也疼,就像烧红的铁丝,在眼珠后面搅和似的,得找牧师治。“骑士老爷边说边喘。“咱们还有多远到城市?”

  “还得四五公里”

  “那我得歇会,咱们得找地方等天亮,我觉得这地方,就是这些破房子,不好,不对,里头有东西盯着咱”

  “死人都没了”娃说,还耸耸肩,他爹和骑士老爷就都看他。“这地方刨去害虫就没别的,死尸都哪去了?”

  “你靠着我”。他爹跟生病的骑士说。“前头右手边那片房子看着还行,应该有还能遮风挡雨的”。

  他们最后,到底走到了那片房子里,找其中一间做了个窝等天亮。可这会骑士老爷的情况却不好,他自个不愿意抖,可就是抖个不停,身上烫得让人不敢碰。爷俩从水坑和破瓦罐里找了点水,那水也不好,又黑又恶心,但他俩在烟里,火里,灰里走了一晚上,舌头干的跟牛皮样,非得润一润,所以到底是喝了些。

  娃他爹刚才让骑士老爷靠着,靠得肩膀酸痛,现在停下了,便用手揉,揉着揉着就开口了。

  “火在北边呢,在港口那边。”

  骑士老爷点点头,就伸手摸放在腿上的剑,好像一摸剑就不疼了似的。

  “我自己过去比较好”。

  “我有俩肩膀,别看这个酸,等会还有一个给你靠。”

  骑士笑了。“你干啥工作的,种地?”

  “过去是,那会还有牲口呢,现在啥都没了,都烧成灰了,就剩些不长草的大石头块子”

  “你还有儿,你儿还活呢”。

  “现在活,以后难说。”

  他爹说了这话,就看娃。娃的脸瘦,又脏,虽然有爹,但趴在地上睡觉的样子,就跟个没爹没妈没人要了的小孩没两样,还好现在身上还有个烧糊的毯子裹。

  “你也为你儿想想,你们陪我走这么远够意思了,不用再跟了。”

  他爹嘴里出来的话干巴巴的:“你现在身体这个样,还打算不用我们帮忙,自己往那边去。我知道你啥意思,你觉得前面有坏人,就在那个港口里,所以才不让我们陪你去,你想保我们的命。”

  骑士低头瞅着他爹。“我活着就是为打仗,可你们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这仗还没完。你的战友走的时候肯定是漏了啥。这家园就是我家,你要为了救这个家园打坏人,我就帮你打。再说我回去有啥,都烧了,没意思。”

  “那就这么着吧,天亮咱仨还一块走”。

  可是这天早上天却没亮,还是黑漆漆的。前头的烟里倒有点亮,但看颜色就知道绝不是火光,反倒看着恶心。两个月亮倒是照样落了,一落就落进了远处的烟里。这股烟本来就有形状,让里头那亮光一照,就沾上那恶心的颜色,看着活像条扭动的大蛆。

  骑士老爷突然就起了身。他的脸,全让烟熏黑了,那只好眼不知怎么,也陷下去了许多,差点掉进眼眶里。但尽管这样,那眼还是那么有神,就好像有一股精光,从他眼眶里飞出来,要把前面的东西打穿似的。他的腿全胀起来了,一用力,黄的,粉的脓血就从伤口里往外淌,冷汗也顺着脑门,一股股地流,可是他的脸色,却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平静,那么严肃,就像那伤不是在他自个身上一样。

  这会,爹和娃也起来了,还揉眼睛,因为睡的不好,眼睛疼。

  骑士老爷轻轻说。“西格玛保佑咱们”

  一抬手,拐棍丢到一边。

  “咱们现在得跟猎人那样,要快,还不能出声”

  于是他们出发了。

  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叫,这叫声可怕,就像火苗似的,燎着人心。后来才听出,竟是人叫,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叫出来的,就跟嗓子喊破了一样,可就算真喊破了,也未必能叫出这样的声来。突然,叫声没了,又听见有人念叨,听着就像是远处有什么野兽,发了情似的,在路上走的声音。而后念叨声也停。又出来一个新动静。尽管这天的黑天那么邪乎,周围的烟那么厚,但他们还是能听出,这个动静像是念经,还是好多人在一块念,可就不知是什么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