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消失的眼睛、耳朵与手臂(下)

  数学课下课后,李潇顽在那些人兴致满满的围观下,被数学老师带去了位于走廊另一端的教师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数学老师直接将那个纸条拿出来,放到正在批作业的三班班主任面前。

  “你看看,你的学生,才初二啊,就公然给女生写这种龌龊的话。你是班主任,我不处理他,事情我告诉你了,人也带过来了,你好好管管吧。”

  一口气像是连同班主任也埋怨一番似的说完后,数学老师便抱着教材离开了,留下李潇顽一动不动的站在班主任身旁。从批改语文作业的心境中突然被打断的班主任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潇顽已经在暗暗庆幸着办公室里暂时还没有其他老师在。

  纸条以舒展开的状态静置于批改中的作业本上面,班主任扭头有些不明所以的瞟了李潇顽一眼,然后低头看了看纸条。

  “这个,是你写的吗?李潇顽”

  随即,班主任抬起头,平静的看着他问了一句。

  看着老师的眼睛,李潇顽没有丝毫犹豫的缓缓摇头表示否定。

  “我看也不像你写的,明显是模仿了你的字迹,但是骗骗其他人还行,我天天练字的就一眼看出来不是你写的了。”

  听班主任这么一说,李潇顽赶紧凑近了些去看,发现上面果然是在模仿自己那种比较工整却又带一点连笔字感觉的字迹。

  “娟娟,今晚我想睡你。”这是纸条上的内容。

  ——怪不得数学老师说这是性骚扰....这种话都能写的出来,那些人就一点都没有考虑后果么?不过,就算刘雨娟看到了内容,并且告诉家长,到时候被她家里人问罪的基本也只会是我吧....

  李潇顽想了想这件事的其他发展状况,对班上的那些人做出这种事情的心态感到恶心,也对自己当时没有当堂大闹一场从而改变这件事的发展方向感到有些幸运。

  但是随即,他对此刻产生了这些心情的自己,升起了一种忍不住反胃呕吐的厌恶。

  “你也是,你说你要是不和班上那些坏学生瞎混,怎么会惹上这些事情?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你还是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嗡——

  就在班主任开始对李潇顽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潇顽的左耳内部,忽然响起一阵很明显的耳鸣,并且还伴随着很细微的,像是急促心跳一样的声响。

  他抬起左手,用手掌轻轻地按了按耳朵,打算像以往一样,用轻微的气流挤压来缓解耳鸣。

  可当他的手触碰到左耳的瞬间,他便下意识地升起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源自于左手掌心与左耳廓的接触。一般来说,用自己的手触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时,手与被触碰的部位会同时产生触感。

  但是,李潇顽反复用手掌按压左耳,感觉到的只有左手掌触碰到耳廓的单方面触感。

  ——这该不会又是....

  他抱着不安的猜想,试探的用左手在左耳边打了两个响指。

  啪、啪——

  响指的脆响传来了,但是是从右边的耳朵传进来的。

  “不会吧?左边这只耳朵....真的听不见了...”

  噗、噗、噗——他有些使劲的用手掌拍了拍左耳,拍击声却只有右耳能听见,左耳听不见任何声响,也感受不到空气被强行拍击到耳朵里面会导致的鼓膜疼痛。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麻烦了啊...耳朵也听不见了...这样下去会不会还有其他器官继续失灵?

  “嘿,你走什么神呢?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进去没?”

  班主任用钢笔的笔帽轻轻杵了杵他的手臂,看着他几乎失神的眼睛问道。

  “啊?噢、嗯...听进去了,我会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那,没其他问题的话,我先回教室了。”

  此刻,李潇顽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浸入到一种窒息感当中,身上的感官器官突然失去所有知觉,这种离奇的现象已是第二次发生了。诡谲的气氛将他的身心死死地缠住,似乎要将他带到某个远离现实的境地去,但是班主任的声音以及周围所有来自现实的一切又同样将他牢牢地抓着不放。

  他觉得自己并不害怕前往那个远离现实的境地,因为如果要找到这离奇现象发生的原因,那里是必然要去的。而且除此之外,那里说不定有着.....

  可是,他却无法完全释然一切的前往那里。现实有很多很多事物在牵绊着自己,有些什么事物?细想起来是纷乱如麻的。总之,他根据自己身心的切实体会可以确定,这种离奇现象的源头,与自己当下正在经历的这个现实,双方都拥有着巨大的力量。

  尽量保持平静的表情回答了班主任过后,李潇顽离开了教师办公室。看着他有些黯然的背影,班主任缓缓地将笔帽盖上又打开,视线回到桌上的作业本,微微摇了摇头。

  “现在的孩子哟...一点儿事儿就受不住,唉....娇生惯养的”

  从办公室回来后,李潇顽就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整个人一直都没什么精神,满脸都是一种让人看了会立马赶到沉闷揪心的表情。

  第三节课是政治课,三班的政治老师是学校里资历最老,年龄也最大的瘦瘦的小老头,讲起课来声音却是出奇的洪亮。但李潇顽在这节课上,根本就没听进去他讲的半个字。

  就连上课前,大熊他们以“不照做就在放学后找人把他揍一顿”这种后果来威胁李潇顽模仿他们几个的笔迹写几张体育课请假条,李潇顽也找了个借口拒绝了,虽然他看着大熊他们悻悻的回到座位的样子,基本上猜到了自己放学后肯定会挨揍的结果。

  但他的心里还是对此提不起劲来。他现在所有心意都扑在了连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两个奇怪现象上面。

  首先要注意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状况泄露给任何人,同班同学、外班同学,尤其是老师,因为老师知道了也就等于老爹很快也会知道。

  ——这种事情已经算得上是超自然现象了吧....但我却只能一个人承受着,谁都不能告诉。我还真是艰辛啊~

  心中这般感慨着的同时也升起一种仿佛自己正在顶着巨大的非议、误解,独自默默的拯救世界似的感觉,酷酷的,并且还有点略带凄凉的斗意。

  但是关于右眼、左耳的知觉先后丧失这种现象的发生,他想破脑袋也没有任何头绪,在搜索引擎上面用各种方式搜索求解,得到的回答要么不对症,要么一看就是瞎说乱答的,没一个靠谱的。凭借他自己拥有的那点可怜的医学常识,更是想不出任何结论。

  而且他总感觉这不是普通的医学领域的问题,而是确确实实的超自然的现象,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美妙的泡泡,令他多少有点不是很想去戳破它。

  ——早上起床后没多久就发现右眼看不见了,然后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左耳也出状况了....最先出状况的是右眼,那么原因是什么?排除医学方面的因素,难不成...是那个梦?以前的确没有做过那种类型的梦,大家都说做梦的内容和近期的生活经历有关,但我想不出我最近有什么样的经历是和那个梦里的内容有半点关联的.....那只手...漆黑的后面会是怎样的人呢?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感到很悲伤?

  回忆的画面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就如同梦境再现一样,同样是那只手,李潇顽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升起,反倒是感到一阵十足的困意袭来。

  “真的有神明的话...”

  就在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声音从前方传来,李潇顽浑身一个激灵,定睛一看,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经不在教室里了,而是站在一片长满矮狗尾草和鬼针草的杂草丛中。

  ——搞什么?我这是...又做梦了?我又睡着了??

  带着疑惑,他左右张望,发觉这个梦境极度真实,而且周围的景物让他感到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地方。只见左边的平地上,有一座断壁残垣的破旧荒庙,庙墙之后便是悬崖。

  “求求你,让我远离当下的一切吧!!”

  听起来稚嫩却充满痛苦与恳求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李潇顽回头顺着看过去,只看见在右前方,悬崖边缘向外凸出去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正跪在地上,上手攥成拳头捶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在他身前不远,立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单凭李潇顽看见它时,心中升起的第一印象,那是一扇门,一扇巨大的,用石头做成的门。但是从外观看,那个东西却没有任何门的特征,并且,中间还有一大片不规则状的中空,其中似乎悬着装满了一层近乎透明的物质,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没有受重力影响而落下的一层水。

  好几种奇异的感觉交织心头,但李潇顽最主要的注意力还是落在那个男孩身上。

  ——那小孩...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看着相当眼熟...

  “嗯”

  忽然,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那声音似乎是从小男孩身前的那个“门”里面传出来的。

  “我确实的听到你的愿望了,缘到即成。”

  听着似乎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并且是用极其温柔,仿佛流自与她内心最为温暖、柔软之处的心意说出的这句话。

  李潇顽按捺不住心中不断涌起的复杂情感,想要上前去一探究竟,却在迈步第一步的瞬间——

  咣当!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响起,眼前的景象顿时全部像云雾飘散般消失。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洪亮且带有不满的声音质问道:“李潇顽,你推桌子干什么?对我讲的课有什么不满吗?”

  “诶?”

  还没回过神来的李潇顽,神情仍有些呆滞的望着讲台上的政治老师发出疑惑的声音。

  “老师,李潇顽刚才睡着了。”

  “我也看见了,他好像还做梦了。”

  “做梦?怕是做了个春梦。”

  坐在靠前些的位置的大熊接了一句,全班男生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女生们则是唏嘘不断,时不时传出“好恶心哦”、“不纯洁”、“真龌龊”之类的低语。

  但是,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转过头,用调侃、看热闹、鄙夷的目光去看向李潇顽,她似乎一直都在专注于写着什么东西。渐渐从梦幻感脱离,回到现实的李潇顽也注意到了她。

  第三节下课,许多人早早的就前往操场等候,一些打算在体育课上打篮球的男生,看了看女生已经走光了的教室,直接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换起了篮球服和球鞋。

  “春梦哥牛气哦,政治课上也敢睡~”

  “梦到美女爽不爽?”

  他们从李潇顽的座位前经过时,总要讪笑着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就仿佛在短短十多分钟内,这已经成为了男生中的某种默契。

  不过李潇顽将他们全都无视了,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经过的位置正好处于他已经失去知觉的右眼视野范围,另一方面主要原因则是他在下课前就一直在深深地思索关于那个梦的事情。

  ——那个悬崖....杂草丛...破庙...奇怪了,明明感觉是很熟悉的地方,但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是哪里?

  这个梦里令他在意的事情太多了,其中他最想搞清楚的便是梦里的那个地方。他非常肯定那绝对不是单纯的梦里的幻想,而是实际存在于现实里某处的地点,并且绝对是自己曾经去过,至少是通过照片之类的途经看见过的,不然自己不会对那里的场景有这么强的熟悉感。

  可他现在感觉自己回忆的就仿佛在登山途中突然遭遇横在身前的巨大深渊一样,任凭自己如何努力去回想,回忆的触手始终都无法触及到那个极可能存在答案的对岸。

  ——而且,那个小男孩也很眼熟....特别是他穿的那身小猪班纳的衣服....看起来简直就像是

  “嘿、嘿、请问、能听到我说话吗?”

  李潇顽感觉自己快要想出一些结果的时候,忽然好像听到某人的说话声,定睛一看,只见一张眼睛瞪得圆圆的脸正凑在自己面前。

  “嗯?!”

  他惊得险些连同椅子一起向后倒下去,鼻子里发出表示惊愕的鼻音。

  “哎呀!你吓我一跳!我有这么吓人吗?你至于像见鬼了一样的反应吗....”

  “我才被吓的够呛吧?面前突然凑过来一张脸,你不会是故意的吧?嗯?怎么又是你.....”

  李潇顽忽然注意到身前这个一边轻轻拍着胸脯安抚自己受惊的心灵,一边用看待奇怪事物的目光打量自己的人,就是早上那个拾起自己已经决定丢弃的自动铅笔的女生。

  他几乎是在注意到女生头上扎着的双马尾的同时,回想起她捡起铅笔,一遍遍向自己追问时的情景。

  ——麻烦的人...

  和那个时候一样,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将那个时候自己对这个女生的第一感觉更加明确的言语化了出来。李潇顽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生是个麻烦的存在,倒不是善恶大义方面的,而是她之前展现出来的性格,让李潇顽感觉十分难以应付。

  “有事?”

  他打算用冷漠的语气让这个女生感受到自己的不好相处,从而赶紧从自己的身边离开。

  “唔,那支笔,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还用它写了一些东西,里面除了笔芯断了之外,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想还是还给你吧。”

  “我之前就说了好几遍了...你是听不懂我——”

  “行行行,打住!”

  女生赶在李潇顽的表情彻底变得不耐烦以前,抬手对他连做好几下停止手势说道。

  “还有其他事?”

  李潇顽有种一口气被硬生生憋了回来的愣愣的感觉,语气比刚才稍微柔和了一些。

  “也不算什么事情,主要是我很好奇。”

  女生说着说着便背着手,眼里愈发流露出求知欲的光芒望着他。

  “好奇什么?”

  “刚才政治课上,你为什么不跟刘老师解释清楚呢?就那么让老师和其他同学对你产生误解...我很好奇你当时有着怎样的心态?”

  女生一边说,一边后退几步从角落拖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双手叠在椅背上,然后再趴在双手上,一副准备好听对方讲故事的姿态。

  ——奇怪的问题。

  李潇顽被女生问的愣了愣,心里如此喃喃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被自己妈妈以外的人询问有关自己心态的问题。

  “为什么要解释?我的确在上课时间睡着了,并且还把桌子推倒了,被点名很正常吧?”

  他仍旧用有些冷漠的语气在回答的同时反问对方。因为即便这个女生的问题令他感到不同寻常,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可以将内心向她倾诉。赶紧结束这场对话,然后去操场准备集合才是当下应该尽力去做的。

  “这么说,你也承认自己确实做了春梦?并且是其他人说的那种很下流的?”

  “我....那个我没有承认过,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他们想怎么说就随他们去好了,我又不会因此掉块肉。”

  “这么无所谓的吗?”

  “对”

  “真看得开呀~”

  “倒是你,我看你当时根本就没回头看我这边,为什么会对我感到好奇?”

  说完,李潇顽忽然觉得女生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她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笑意,但眼神里却一下子透出一种笑嘻嘻的感觉。

  “嗯~谁知道呢?可能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不光对你的心态好奇,对你本身也感到好奇吧。”

  李潇顽眨了眨眼睛,感到不解。

  “对我有什么好奇的?我身上并没有值得你好奇探索的东西。”

  “那可不一定,比如说,我要是问你,我叫什么名字,你现在能答上来吗?”

  说罢,女生就像已经知晓结果了一样,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伸了个懒腰后,朝教室后门慢慢走去。

  “这算什么问题,你是我同班同学,我怎么可能说不出你...的...嗯...你叫什么来着?”

  李潇顽逐渐发呆的表情代表着他正十分努力的去回想女生的姓名,而他在这个过程中才发觉,自己不光完全想不起这个女生的姓名,就连这个女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这一认知,仿佛也是从今早的那个时候才出现在心里的。

  “看吧~一个对已经同班相处两年的同学姓名全然不知的人,光是你对身边的人如此漠然这一点,就值得我感到好奇了。”

  “这样么,那你就慢慢好奇吧。我可没心思陪你玩文字游戏。”

  李潇顽再度恢复了冷漠的语气,并且将视线从她渐远的背影挪回到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思绪随着整理书本作业迅速回到他原本的状态。

  “那我可就要认真的好奇了,我叫秋雨,我希望你这次能好好记住。”

  话音落下,女生便出了后门,消失在拐角。教室里此时只剩李潇顽一人。

  他手里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耳边回荡着女生离开时的最后那句话。

  ——那样一来就真的麻烦了,因为我不想和你们任何人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交集。就算主动向我伸手,我也不会去握住的。

  李潇顽的脑海中,伴随着他的这种决意,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副自己独自站在一边,其他所有人站在另一边的场景。所有人不论是同龄的学生,还是身为成年人的老师,大家都同时向自己伸出手。

  但是他们每个人的面部大半都被黑黑的阴影覆盖着,若隐若现的嘴角,无一不显露出透着不怀好意的笑意。

  这幅画面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要远离所有人的决意。哪怕无法做到身心同时的远离,也要尽量让自己的内心离他们远远地。绝不可能像单纯的小孩之间握手言和那样,去握住他们充满恶意的手。

  对,就算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也无妨。至少可以保持住自己心底那一点仅剩的,带有温度与情感的存在。

  啪——

  红蓝色混搭封面的数学练习册落到了地面发出声响。李潇顽的注意力却全部在第一时间集中到了自己的左手上面,眼中愈发显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惊愕。

  下一秒,他的左手便直接从大腿与桌子抽屉之间的半空垂到椅子侧面,稍微来回的晃荡三四次过后,渐渐的保持了静止状态。

  这并非是他有意为之的肢体动作。至此,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已经全部转变为了惊恐,他转过头一动不动的凝视自己这只下垂的整只左手。

  ——为、为什么...左手...左手也...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