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刚出现的鱼肚白的时候，416已经回到了街上，在安静无人的角落里，轻轻掰了掰自己的耳廓，露出一个小巧的装置。
“416报告。”
“你好，416，很高兴听见你还活着。”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416耳朵上的装置传来。
“你好，艾瑞尔。”416用平淡的语调回答。“任务完成。目标已退席。”
“收到。正在更新任务信息。请稍候——416，客户要求当面交付报酬，请前往该坐标处接收，并将报酬带往最近的安全屋内。会面时请注意安全。通讯结束——”
“等等——我有其他需求。”
“请讲。”
“我需要进行下一个任务前的休整，请求由其他人代替去接收报酬。”
“否决。没有查询到你有正在执行的其它任务。”
“那么，我觉得去接收报酬可能会有危险，请求其他人与我同行。”
“否决。在你当前区域没有其他活跃中的特派员。”
“咨询离我最近的特派员的信息与联络方式。”
“请求超出权限。请专注于你当前的任务，416，组织相信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并取回报酬。”
“我要求与管理者通讯。随便哪个都行。”
“请求超出权限。通讯结束。”
这一次，装置上的小灯熄灭了，重新嵌入416的耳廓内。但416还是最后说了一句：“再见，艾瑞尔。”
对于刚刚得到的那连串拒绝，416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完全在预料之内。从他醒来后重新开始执行组织的任务至今，他每抵达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提出同样的请求，每次都会得到一模一样的答复。
不仅如此。416往另一个方向掰动自己的耳廓。在他面前投射出一张当地的地图，以及指定要他去接受报酬的坐标点。地图十分详尽，下水道，暗巷，自动轨道，楼层，花园，应有尽有。只有一个问题，正确率不足20%。
因为地图也是300年前的。从地图上看，这里曾经是一座繁华的花园都市，布满超高层的建筑群和许多座空中花园。
但如今416目之所及，只有废墟。那些高层建筑要么被腰斩，要么已经夷为平地，空中花园更是不复存在。
而从这片废墟之上，一处处建材粗陋，工艺低端的搭建物正在野蛮生长。朴素到四面透风的住宿，粗陋的旅社和工坊，甚至还有一小片田地，长着一些歪歪斜斜的，看起来无论如何都喂不饱本地住民的根茎类作物。它们和原来剩下的那些建筑残骸犬齿交错，形成了一片与416的地图大相径庭的，300年后的新聚落。也就是416现在身处的这一个。
300年来没有人试图更新地图。
证明组织里除了他之外，没剩下几个活着的特派员了——甚至，大胆一点猜测，只剩下416一个了。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睡300年之久。
并且也没有新人加入。
但任务依旧需要执行。416故意在街上磨蹭了一段时间，确定尸体有足够的时间被人发现——但又不会太久。
他掏出自己准备的地图，比对了一下艾瑞尔提供的那张300年前的地图，然后再朝着指定的坐标前进。
那是一处废弃的地下水道，就在帮派领地的边上。这次，路上有了那个“裂颅帮”的帮派混混们在巡逻。他们的表情很是紧张，警惕性上升了不少。
但难度和威胁依旧是0。
在一间兴许是以前的地下水道管理员工作的房间里，416见到了“客户”。和死在他手下的“目标”一样的光头和布满缺乏品味的纹身，并且被416的出现吓得一惊一乍。
300年前的客户通常会更加镇定一些。416想道。
他的手上紧紧地抓着一个通讯器。416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客户用来和组织联系与“下单”的工具。不记名，不追踪，不问来历。毕竟组织的“生意”是完全合法的。
416简明扼要地说清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所以……”光头二号用鼻子用力哼着气，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这狗屁玩意还真的管用！”他把通讯器举到眼前打量着。“老混球已经死了，是时候该我上位了！”他难以掩盖脸上的兴奋，挥舞着拳头，跺着脚。
300年前的客户通常会更加内敛一些。416再次想道。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你确定真的只要……这堆废纸做报酬？”半晌，光头二号似乎才想起需要支付416报酬的事。
416看向他口中的“废纸”。上百捆崭新（以300年的标准来看的确崭新）的欧镑和美元，堆在一个打开的保险箱里。从箱子的结构上看，里面应该曾经还有一些金条和珠宝，但那些都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这些没有人要的“废纸”。
并不是和300年前的地下水管道管理员的收入匹配的财产。看起来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有自己的秘密，并且——这个通讯器大概率也曾是属于他的。
然而他也大概率死了300年了。
“是的，请按约定支付，30万欧镑。”416结束了短暂的遐想。
“你爱拿多少拿多少。”光头伸出脚把里面堆砌成的钞票勾出来，让它们落了一地。
416皱了皱眉头。300年前的客户通常会更加彬彬有礼一些。
但他也并不真的介意，而是从保险箱中拿出一个黑色皮包，开始将一捆捆的“废纸”放进去。
“嘿，那个皮包是我的。”
但416听到的不只是话语声，还有蒸汽手枪掏枪和上膛的声音。
“我突然想到一点，万一有别人找上你来对付我怎么办？”
“我们同样提供保卫服务。具体业务请和艾瑞尔洽谈。”416背对着枪口，冷静地答道。
“艾瑞尔？你说的是用这玩意和我说话的那个婊子吗？”光头二号一只手举着枪，一只手摇晃着手中的装置。“不，我决定要一劳永逸。我杀了你，再把这玩意踩烂，然后再找机会把这个叫艾什么的婊子也杀了，这样就再——”
300年前的客户——倒是也有一些人会做出同样愚蠢的抉择。
当416提着黑色皮包，回到街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但他很不开心。
他藏在大衣内侧的“沉默”，只剩下2发子弹了。
416走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巷角，再次拨动自己的耳廓。
“416报告。”
“你好，416。”温柔的女声再次传来。
“你好，艾瑞尔。客户有异议，但我们已达成和解。”
“我很遗憾。报酬拿到了吗？”
“已取得，请给我最近的安全屋的坐标。”
“正在发送坐标。”
“顺带一问，管理者是否有决定更改今后任务的报酬支付形式和……内容？”416用手掂了一下沉甸甸的黑色皮包。
里面的30万欧镑在300年前虽不足以称为巨款，但也已经能够做很多事情，比如在近月轨道空间站上旅游一周，比如支付一个自己的克隆体的定金，比如把意识传输到一个克隆角斗士身上打一场至死方休的决斗，再比如雇佣416进行为期3天的个人安保服务。
但如今估计连半片面包都换不到。
“没有管理者发出类似提案。依照规定，现金依旧是有效的支付方式。”
416耸耸肩，从中得出结论——这只能证明：组织的管理层——那些高高在上的，只负责各种形式复杂的书面工作以及和高级客户打交道，从不露脸的西装男们，大概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组织感谢你的服务。你的酬劳将以信用点的方式汇入你的秋联银行账户，预计到账时间——65535天后。”
听着艾瑞尔一本正经地念出这个数字让416想要发笑。秋联银行已经是个只有他和艾瑞尔还记得的历史名词了。
至于艾瑞尔。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而只是一个程序。被组织用来管理他们这些特派员，向他们发布任务，提供指引和资讯的AI。
她和她的服务器也一样跨越了300年的时光，然而却不能意识到300年后的世界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尽管如此，416依然需要效忠于组织。对组织的无限忠诚通过基因的形式刻写在了每一个他这样的人的每一个细胞中。是的，无限的忠诚。哪怕组织只剩下一个愚蠢的AI与一个半失忆的特派员。
416连组织的全名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又或许，根本就没有全名。就叫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