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灯火(三)

  “这里的土地,原来养活了整个自由港,和周围好几片聚落。每到秋天,这里的麦田……金黄的一片,那叫一个好看。直到有一帮王八羔子,每次在我们丰收的时候,就往自由港一船一船的运粮食,搞得粮价贱到了底。几次下来,这边的农夫全都赔光了底裤。”

  果然没有出416的所料,在晚餐的饭桌上,老人一杯酒下肚后,就自己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去找自由港的议员们抗议,却被卫兵赶了回来。不仅如此,自由港里的人还嘲笑我们,说什么种不如买。粮食这么便宜,还种什么种。妈的,那些人可都是吃着这里地里的麦子长大的,这就开始放下碗骂娘了。”

  “紧接着,开始有人偷偷往田地里倒那些化学毒水。就是你在外面看到的那辆卡车上的那些。把土地彻底搞坏了,再也种不了东西。我们抓住了一些混账,带他们去找自由港的议员。其中一位赔了我们一笔钱,回头就把那些混账放了。”

  “我们把钱分给了那些土地已经被毒水搞坏里的农夫。结果大家一算,那钱比我们这几年种地赚得的多多了。有人就开始动坏心思了……”老人又猛地闷了一口酒,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仅是416,其他人也可以清晰地看见,星点的血沫随着他的咳嗽溅在他手里的面包片上。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胃的位置,用力地揉着。

  “老先生……”塞拉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您不应该再喝酒了。你的胃,还有肺功能都有问题。酒精会把它们彻底拖垮的。”

  “哈!我知道自己身体几斤几两,姑娘。我已经没几天可以活了,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年岁了。就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爽个够吧。要能在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死掉,那也算是……”他又咳嗽了两声:“死得干脆利落了。”

  “话说,你不喝点吗,赏金猎人?你给的钱里可已经包含了酒钱了。不喝我也不会退你的。”

  “不了,我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哼,倒是挺自律的……对于赏金猎人来说挺少见的。于是,我刚刚说到哪了来着?”老人毫不在意地把沾着自己血沫的面包塞进嘴里吃掉,含含糊糊地说道。

  “说到有的农夫看见那些赔偿,开始动坏心思了。”416说道:“我猜,他们主动去找那些倒毒水的混账了?请他们往自己的地里倒,然后再去找那位议员拿赔偿。”

  “妈的,你怎么知道的!就是这样!”老人一拍桌子。“地也不用种了,拿了钱就去城里逍遥了,要不就是全家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还守在这里种地的农夫越来越少。但他们都是好样的,不会牺牲自己的田地拿这种脏钱。我们拿起武器,组了队伍,谁敢直接上我们的田里倒毒水,就打爆他们的狗头。”老人咬牙切齿道。

  “还真让我们抓到了一次,就你们刚刚躲雨的那辆卡车。那些脏水还在上面放着呢。”然而老人的话音中,胜利的喜悦很快就消失了:“但是……”

  “但是,那些混账的手段进一步升级了对吧。他们改为恐吓和威胁你们的家人?”

  “你又知道了!”老人用惊讶的眼神看着416。“就是这样,他们雇了城里的混混,拿上门恐吓我们。我有枪,而且只有这条烂命。我不怕他们。但我的邻居们……他们家里有老有小,经不起他们的恐吓。”

  “邻居的老婆去自由港买东西的时候,就被绑了,关了两天一夜才放回来。这种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我的邻居们,也都丢下田地搬走了。”

  “五年前,这里还有六家人。三年前,只剩下我和我的邻居。去年,就只剩下我自己了。但是,地也基本种不了了。水质变得越来越糟,种子进地里,有一半长不出来。长出来的那些也歪歪斜斜弱不禁风。”

  “那些剧毒化学废水渗进了地下水,污染了这一带的水质。”416告诉老人。“你必须用别的地方的水来浇灌。”

  “别的地方的水,我这老骨头上哪弄别的地方的水哟……”

  416看见捷娜用不安的表情低头看着自己的碗。里面的菜汤已经见底了。

  “不过你们放心,喝的水是安全的,我有个过滤器。”老人苦笑着。“不说这个了,我来跟你们讲讲那些嘲笑我们种不如买的城里人什么下场!”

  “那些运粮食的船不来了,或者来得很少……然后粮价暴涨?”416毫不在意地把碗里的汤喝个精光,然后问道。

  老人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跟那帮家伙一伙的了,对这过程了如指掌啊?”

  “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手段。”416说的是真话。这是“天堂时代”的粮食巨头贝法公司用过的经典手段,将剧毒工业废水排入某处完全通过合法手续批下来的处理池,然后通过精心计算过的地下水循环,在数年内渗透进那个地区周边的,拒绝贝法公司收购的田地,彻底摧毁了那里的农业。那里的粮价开始暴涨,最终整个地区的粮食市场被贝法公司彻底垄断。

  看来这些“良性竞争手段”不仅没有在末日中消失,还很好地被继承了下来。

  “十倍!”老人没有回应416的话,而是用抬高的音调继续说了下去:“三年前,这里的田地产出的粮食已经不到原来的百分之一。然后,从黑摩尔来的运粮船,突然就不来了。小麦和面粉的价格在一周内翻了十倍!”

  “第二年,自由港的议员们亲自跑到黑摩尔去商谈,才勉为其难地来了三艘船。但是粮价不仅没跌,反而又涨了两倍。”

  “一直到了去年,一个叫康什么,康德?康纳?反正类似名字的新议员上了台。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但粮价最后是靠他降下来了,但也不过是从十倍降到五倍。”

  “他还跑到这里来,问我们要怎么把田重新种起来。我告诉他,田地都已经死了,救不活了,他很失望,还说他会想办法的。”

  听起来像是一个良知未泯的政客。但是这良知还有多久的保质期?和这个新世界的适性又如何?416持谨慎不看好的态度。

  “好了,故事说完了。我是一点都不同情城里那帮混账。种不如买。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不种,他们能有几个子儿去买黑摩尔的粮食。”

  老人又剧烈咳嗽了一通,然后把杯子里最后的酒一饮而尽。

  “我要去休息了。你们吃完自己看着办吧。要睡壁炉边还是睡房间里随意。但是有一点——”他突然盯着416:“不许在我家里乱搞。”

  “我说我一路上没有碰过她们,你信吗?”416回应道。

  老人没说话,自顾自地走进了房间,临关门前,突然又把头探出来:“哦还有一件事,半夜里你们可能会听到外面有吵闹的声音,不用管,那帮混混时不时就会夜里来这里,在外面制造点噪音,撒撒泼。但是他们不敢进来的。

  “他们已经领略过一次我的枪法了。”老人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表情。

  然后,门重重关上了。但老人的咳嗽在门后持续了很久,才最终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