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当她挣扎着醒来时,梦里的内容已像褪去的潮水模糊不清了,但他们仍纠缠着她,紧紧拥抱着她,妄图一同沉入无底深渊。

  她失神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昏暗的帐内,红烛透下暧昧且混沌的光影,好像仍处在浑噩的梦境中。她被此深深刺激,勉力想坐起来,未果。

  仿佛被她惊动,一只素手掀开纱帐,半张美人面模模糊糊露出来。杨玉环淡淡垂着目光看她,仍然温柔而平静,眼尾用胭脂添一抹艳色。

  “好好睡吧。”她低缓的嗓音拨动了古琴,探过手来覆在阿离眼睛上,阿离纤长的眼睫颤动着拂过手心,半晌听话地阖上双眸。

  那就……好好睡吧。

  一

  公孙离在细雨绵绵中醒了过来。

  她穿好衣服倚在屋檐下发愣。盛夏绚烂地绽放后极快离去,天空阴霾地垂下来,雨水便打在池塘荷叶上噼噼啪啪奏响离歌。一场秋雨一场寒,她感到有些冷,拢了拢衣襟并未回房,沿着廊道慢慢前行。

  阿离听到了琵琶声,幽咽泉流冰下难。她透过轩窗往里看,曲子正到了冰泉冷涩弦凝绝,杨玉环却索性放下拨子。余音还绕梁不绝,她便手抚琴弦,房内渐渐恢复成极静。

  阿离不知所措地屏住呼吸,半晌,杨玉环朝窗外看来,她反应极快地闪身贴墙。也许感觉到了紧张,但心脏没有加重,呼吸也没有急促。

  杨玉环问:“阿离,是你吗?”

  她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很久,她听见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如在耳侧。

  她犹豫了下,转头看见自己的伞倚在门旁,匆匆撑着伞走入雨中。

  二

  她走得很小心,庭院里坑坑洼洼的积水并未溅湿裙摆。绕过假山、走过石子路,再瞧一瞧偶有一尾红鲤掠过的小池塘,就到了牡丹花圃旁边的望山亭。

  公孙离时常疑惑那亭子为什么叫望山亭,她极目远眺,还曾撺掇过虎子爬到顶上看,都未曾发现山的身影。首领不解释这些琐碎的小事,被问得烦了才敷衍似的说:“望山亭望的是意趣,真有山峦远影反而不美。”

  她一直都不明白。她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因而难以理解所谓“意趣”;就像她思念远在长城的信哥哥,就是一心一意地思念,盼着日子希望他回来。

  “那他回来仍是不心悦你呢?”裴擒虎问。

  她威胁他把所有糗事告诉玉环姐,吓得他连连求饶,再也不提。但这件事就和想不明白望山亭为什么叫望山一样,她也不明白如果信哥哥不喜欢她,她还希不希望他回来呢?

  公孙离撑着伞还站在雨里,有些出神。但不同于雨声的声音穿进了兔子耳朵,她远远地看,发现望山亭里是星星和虎子……在下棋吗?

  她躲在稍近的柱子后,悄悄去听。

  三

  “你输了。”星星很四平八稳推出最后一子。裴擒虎没说话,很有些蔫头耷脑,看得阿离想笑。

  弈星整理了黑棋,道:“你心不稳,不适合下棋。”

  “难道你的心就稳吗?”裴擒虎语气里好像有点悲凉,她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这不是一局普通的围棋吗?

  弈星没说话,捡起一枚白棋推在棋盘上:“这是阿离惯会的路数。”

  噢,好像是的。公孙离模模糊糊地想着,她的棋风热烈而孤注一掷,全没有后路,通常横冲直撞闯进星星的局里就全军覆没。抛开虎子这个臭棋篓子,星星最不爱和她对弈。

  弈星说完这话,气氛好像缓和很多,又好像更凝重。她有些受不了,蹑手蹑脚捡起伞走了。今天大家都很奇怪——不如去,问问首领吧?

  四

  她匆匆走过牡丹花圃。每年阳春三月,这里总是开出长安城最艳丽夺目的牡丹花,玉环姐姐抱着琵琶闲闲弹几个音,首领与星星对弈,她有时凑过去给玉环姐姐伴舞,有时就和虎子一同侍弄花草。

  那时阳光从枝叶间洒下碎金满地,跋山涉水从大漠来的春风不自觉地温柔,贴着她面落下一吻。

  牡丹花苗金贵,如今被雨淋得蔫搭搭了。她犹豫不过片刻,放下手中的伞,护住那往年开出最端庄花朵的洛阳红。

  公孙离跑进走廊里,没怎么被淋湿。

  但是——首领并不在,门是半掩着的,屋里整洁干净,想来只是有事出去了。

  她从自己的房间到这里,绕了个大圈。如今没了伞得快些回去,她理所当然选择抄近路。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平静的思绪忽然有些雀跃。她将要从小径过去,她将要穿过那个小花园。

  ——那个小花园,那棵红枫树。

  五

  长安城的秋天萧索而清寂,但红枫树是在寂静中燃烧的焰火。

  公孙离受过很多苦,在数九寒冬衣衫轻薄地舞蹈不过常态。但再怎样冷她的心总是热烈着的,她心里藏了一棵红枫树,藏了个人。像是奔波许久的人远远见到心心念念的山影,她拥有了一份遥远又极近的念想,温柔而源源不断地在她心里燃烧。

  追逐太久的祈愿在实现时总是让人感到不真实,就像眼前人。

  那棵红枫树下,站着李信的背影。

  阿离停在了不远处,她愣愣地看着。

  那背影挺直而消瘦,好像就是他。那是他吗?他怎会来呢?他怎会来呢?他怎会来呢?

  他回过了头。

  阿离于是茫然去描摹他眉眼,冷淡又沉稳,比少年时还要褪一分戾气。他总是这样、不说一句话就仿佛离人世千里之外,坐在高高的王位上拨云搅雨。

  她再怎样追逐呼喊,他与她之间仍然存在有如天堑的隔阂。秋天的枫叶如何去拥抱冬日寒冰?

  他们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六

  但是他走了过来,但是他喊:“阿离。”

  但是他眉眼间积攒的冰雪因为高兴或是别的情绪化开了,好像是个笑模样,可是又蹙起了眉。他与她离得那样近,几乎从眼瞳中看到她自己的倒影。

  他问:“阿离……你是阿离吗?”

  她听见自己说,是。

  她没忍住,说,信哥哥。

  他们在雨里相拥。

  阿离感受到发髻上落了一滴雨或是旁的,像融化的坚冰。

  她所环抱着的,是在过往年月里难以忘怀的月光,是彷徨逆境里指引她挣扎前行的烛火,是无数封不曾寄出信件的归属,是不敢报以期望的可望不可得,是……

  是她的爱人。

  这是她的爱人。

  七

  她从他眉眼与怀抱中挣脱了浑噩,像破茧的蝶拥有短暂清醒。

  李信慢慢放开她,雨水顺着发缕滴落下来打湿衣襟。他神情里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也有无边沉郁。阿离看着他的眼睛,于是懂了什么。

  她这一路来不曾被秋雨淋湿半点,她拙劣的躲藏没有人发现,首领整洁的房间无人居住。

  她于是想起战火与滔天阴谋,想起混乱中直逼心口的一箭,想起弥留之际他们悄悄说的首领失踪,未曾逃过她耳畔。

  但她更多想起来练舞闲暇时惊鸿一瞥,跟踪被发现后对方严肃倔强地说“我会变强”,重围中把她护在身后让她先走的少年,以及那个红枫林里永远永远追不上的背影。

  公孙离踮起脚来,阖眼贴上了李信的额头。

  这一场经年累月的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