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猫与宫一爱的闲聊(下)

  傍晚,津州港迎来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

  由于此雨来的突然且迅猛,使得没有伞的顾长生与胜犬只得待在人偶店内,品着茶,无所事事地闲聊着。

  可正当他们聊到兴头时,这话题便被忽然传来的开门声所打断了。

  开门的是宫一爱,她没带伞,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而雨水则顺着她的发梢,滴落于店门的门毯上,“嗨~你们好呀,这雨也真的是有够大的呀。”

  “确实。”而正坐在窗边沙发上的顾长生见此状况,连忙起身,为宫一爱倒了杯茶,“快过来吧,喝点茶暖暖胃。”

  “谢谢。”随后宫一爱就坐到了顾长生的对面,胜犬的身旁。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待舌尖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的甘甜,便赞叹道,“这茶不错呀,感觉像是上品的北邘红袍。”

  “哎!你猜对了,这就是红袍,昨天刚寄来的。是我托朋友买的,品质确实比市面上的要好些。”

  “这样啊。”

  宫一爱点了点头,可注意力已开始转至身旁的胜犬。毕竟在不适的状态下,她真的急需可以治愈心灵的事物——比如一只猫。

  但是由于身上仍有些湿漉漉的,所以她也就并不太好意思伸手过去,像往常一样给胜犬来一套毛发护理。

  只不过通晓人性的胜犬此时看出了一爱的忧愁,便起身慢慢地靠到其身边,并慵懒地叫了一声——“喵~”

  而宫一爱见此状况,不免地暗自欣喜起来,“胜犬先生,这——我衣服还有些湿,您不介意吗?”

  “能介意个啥呀?老夫还倒希望小姑娘你别介意我这又胖了一斤的身材。”胜犬对一爱笑着宽慰道,“况且老夫当年也是做野猫的,那时候淋个水其实就跟吃饭一样平常。”

  “是吗,那我可以摸一下你……”

  “当然没问题。”

  “谢谢。”说着,宫一爱就开始用手抚摸起胜犬。每当那温和且柔顺的质感流于指间时,她的内心便受到了无可比拟的治愈。

  而胜犬也顺势将身体舒展开来,趴在沙发上,享受着此刻来自宫一爱的抚摸,“对了孩子,你不有车吗?为啥还会淋雨。”

  “因为我把车借人了,所以今天没开车。”

  “原来如此,那你今天上班的吗?”

  “没呀,今天周末嘢~”

  “但你不是平时周末也工作的吗?”

  “那是因为手头上的工作没搞定,自然就要加班。”

  “那看来你工作是真的多呀。”

  “也不算,其实仔细想想——很多情况下我都是自己找事做的罢了。

  毕竟我其实也算是个小领导啦,得管一大个团队,包括那群在舞台上唱歌跳舞的小妹妹。但我又有点强迫症,老是想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

  故此虽然我知道平时也用不着管那么多,但就是……哎~只能说活该吧——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这样,倘若能看到她们成功的样子,我也会特开心的!”

  “这样啊。不过你今天穿的好像也跟平常的差不多,感觉还是挺正式的样子。”

  “是吗?那可能是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穿衣可以简单,但不太喜欢随便,尤其是穿出门的。

  毕竟对我而言,衣着身上,是一个人的生活品质与态度的体现。倘若穿得随便,是非常有损个人形象的。

  而我妹就因此经常说我像老古董一样——固执。”

  “咦?这那算固执了?其实依老夫所见,这可挺好的。毕竟穿衣打扮,理应得体。否则正如你所说的那般,于己,而且于他人,都不太好。”

  “对嘛。可她这么想,我也没得办法呀!都不知道为啥这小妮子大了后,就老跟我对着干……唉~”

  “这大概是因为令妹还年轻吧,所以有点小叛逆并不出奇。”

  “应该吧。对了胜犬先生,我们上次的话题好像还没聊完。所以能请您再接着讲下去吗?”

  “当然,只不过老夫上次说到了哪里来着?”

  “好像是说到您被带到了章介文老先生的实验室里的那部分。”

  “哦~对对对!应该就是那,唉——岁数大了,这记性也真就不好使了啊~”

  “哪有?您这太看轻自己了吧。忽然被问起时,就算是年轻的也不一定能立刻想得起来呀。”

  “哎!孩子,别用这些话来安慰老夫啦~老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这人——不,这……反正老夫也是服老的呐。

  总之话说回来,当时老夫在那实验室醒来后,就觉得全身都在疼,尤其是脑子。

  所以就很躁。

  而且我见章介文那家伙笑成那样,瞬间就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发飙,朝他叫,还抓那铁笼。

  并且老夫那时还寻思着,这家伙抓我到这来意欲何为——难道是为他的狗报仇?

  当然事后他也承认了的确有那么点这成分在内。

  其实要我说,他这人真的太口无遮拦了,几乎对任何人都是直着说话的,所以还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要不是那些大官们也知道这点,不然他的小鞋估计都能穿到进棺材呢。

  但他也有解释了这主要原因则是在于他们实验室的一项研究——生物个体智力增长术。

  老夫之前好像也给你们说过这个吧。总之这就是一项试图通过手术的方式来提高或恢复被实验者智力的研究。

  而老夫正是这项研究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案例。

  所以他看到我醒来后,自然大喜过望。故没有反感我的举动,只是吩咐他人好好继续观察就走了。

  毕竟听说在老夫之前的所有实验品中,别说是有像我这样刚一醒来就生龙活虎的了——它们是直接连醒过来的机会都没有呀!

  再然后,过了一阵子,当老夫感觉身体好了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对我放歌——放的是那种教小孩识字的早教歌。

  都是在我吃完饭后放的,每次放就大概几个小时吧。

  直到有一天,老夫就直接抗议说:“神经病啊!你们到底要干嘛呀?有完没完啊!天天放这鬼东西!”

  结果别说是他们了,就连老夫自己都被吓到了。

  随后他们就叫来了章介文。

  而章介文一过来,就兴致勃勃地试图跟我说话。一开始我还不想搭理他的,但他说只要我随便说句话,晚上就会加餐时,我便有兴趣了。

  但他发现我真能说话时,就又很奇怪的,笑了几声后便突然开始眉头紧锁起来。

  当时我还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但待我成为他的宠物猫时,再谈及此事,他才解释说——当初见我真能说人话后,他的心中便开始后怕起来。

  因为我这行为已毫无疑问地证明了他们研究的方向和方式是有一定的准确性。只要再往下走,不出差错,这项研究便终究能得到最后阶段的成功。

  可这并不是章介文他所想要的。

  因为他明白,这项研究的本质其实是在为贵族服务。

  虽然对外说的冠冕堂皇,声称研究的目的是用来帮助智力障碍者。

  但在那群可怜人中又有多少人能承担的起这种手术的高昂费用呢?

  况且这研究已经有些过头了——就连猫都能说人话了。

  而至此发上去的报告,也被回复了继续研究该方向的指示。

  继续?这就有问题了。

  毕竟研究到这一步,按照他们所说的目的,应该就可以去变换方向,将此经验试验于其他动物上,比如猴子。

  但上面的人却回复还要继续往这方向研究——他们究竟要干嘛?真的是想要治病那么简单吗?

  总之章介文就为此非常苦恼。

  他不敢想象未来的贵族在各方面,甚至是本应为阶级流动的后路的教育和智商上,都得到远超普通民众的优势。

  这样一来,可能不仅是怀庆,甚至乎于全世界,都可能会陷入阶级固化的泥潭之中。

  并且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可能将成为这种可怕现象的推动者。

  所以之后他便很少再来实验室了。

  毕竟据他所说,当初拿这项目本来就是为了暗中阻止这项目产生出违背道德的成果。

  只可惜他手下的人大多并非真听命于他——所有人,除了他自己的助手外,其他都是有各大士族的背景的。

  而在直接的利益面前,那些人便放弃了最基础的道德。尽毕生所学,来讨好他们的主君。

  所以这才使得此项目有了飞跃性的进展速度。

  但所幸的是,在老夫会开口说人话的一个月后,怀庆发生了政变。

  靠政变上台的总统——向正,在当时的顾家家主,也就是长生你的爷爷的支持下,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而他对于科研领域的秘密指示之一,便是将这智力增长手术的项目紧急叫停,并销毁其中任何一份被认定为不当的成果资料。

  当然,对于真正于人和社会的有益的还是被留下来了,并转用于临床医学领域。

  不过至此,研究所也被勒令禁止参与这类的研究,并进行大规模的整改。

  而且由于当时在政、军、商等领域的大清洗,使得那些贪婪无度的士族们自己都自身难保。

  所以对于这种情况,纵使有再大的不满,他们也无能为力。

  之后,经过整改的人体特异功能研究所则逐渐成了如今的模样——神秘可又默默无名,单纯去琢磨某些非常人能力者的产生原因,和顺带打一下假。

  故此,实验室的科研人员人数和实验经费也就大幅减少了,并且几度差点被关停。

  不过奇迹的是,竟然还能撑到了现在——这其实也是老夫没想到的。

  当然,也是由于考虑到实用性和经费等方面。所以实验室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再饲养实验动物了。原本的那些动物,要么转到其他科研机构,要么就送去动物园等地方。

  但唯老夫除外。

  毕竟老夫当时已能说人话了,自然是不该随便处理的。

  所以那时研究所的管理层便有一部分人就此开个会,讨论出了一套方案——将我安乐死,然后解剖研究。

  当然,我那时是不可能知道这事的。不然就算是拼了命,老夫也会想方设法从那里逃出去。

  只不过,后来介文得知此事后,就直接联络上级,申请领养我。

  他的说辞我还记得两条:

  一是说老夫是研究所的重大成果之一,是集研究所全体研究员的努力,以时间和汗水所改造成的。随意就安乐死,实为不妥。

  二是说他想养只猫——和他一样与众不同的猫。

  最后上级得知后,也同意了这个申请。所以至此,我就从实验动物转变成了家养宠物。

  但从那以后,我每周都得被带去研究所那报个到和检查一下。以此来确保我还活着,且没被偷偷的在暗地里做实验。

  他家其实离研究所也不远,所以到后面我都是自个去的。

  只不过,在他家快住了半年后,他就开始带些教科书回来了,并且要求我每个月学习人类正常学年一年的知识。

  这正常吗?让猫学习知识?

  不仅如此,他还自顾自的说我的大脑很发达,所以这些学习量应该难不倒我的。

  虽然事后证明,他这话可能确实是真的。

  但就算如此,起初的我还是对他这做法难以理解,并直言我不想学。

  毕竟我只是一只猫而已,学这么多有什么用?

  而他在听我发完牢骚后,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回了我一句——‘如果你想活命,就必须学这些。’

  那时我不懂,以为他在唬我。但他随后就把我抱到腿上,跟我耐心地解释起他对我的所作所为。

  因为在过去那段屈辱的占领时期里,身为反侵略运动的学生代表之一,他也曾为了活命,不得不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来躲避追捕。

  直到后来抗战胜利,他才终能回到故土,并得到主君的资助出国留学深造。

  他其实也是士族来的,他的家族世代入仕津川宣慰司府。

  但后来不是津川宣慰司被讨伐了吗?所以他刚一回国便遭到牢狱之灾,而且就是被关在现在市郊的那个寒山岭监狱里。

  其实按照那些贵族的原则,敌人的家臣不杀是不行的。

  但那些人在得知了他的学历和学识后,就也惜才。毕竟战后国内百废待兴,各类专项人才可是宝贵的很呢!

  所以他们后来就逼他签一份“自愿”断绝与原主君和原家族关系的承诺后,便放了他一马。并且还让他进入一些国家重点的研究生物医药的部门工作。

  虽然此后外界大多数人都谅解了他这一行为——毕竟他虽名义上原是津川宣慰司的预备家臣,而且其原主君对他的恩情也不可说不重。但不选择为此去抛弃性命来保全名声,的确并非不可。

  况且津川宣慰司受到讨伐也是因其自身想继续搞封建专制而排斥改革所致,所以介文此举日后甚至还被一些人颂为弃暗投明之为。

  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到死都没能原谅自己当初的这种行为。他临死前每每跟我提及此事时,就常说厌恶那时的懦弱,直言后悔当时没用那支签名的笔来结果自己。

  所以他自从签了那份承诺后,就深感没有颜面再重归故土。于是在往后的生命中,他就真的再也没回过津川了。

  等等,老夫好像扯得有点远了。总之他当时说在我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所以他就也想让我像当初的他一样,学到令敌人都不免惜才的知识,以此来获得保全自己的筹码。

  而且他这话事后真就一语成谶了。

  介文去世后,老夫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不算人,但也不算宠物。介文他还活着的时候,其他人都多少还会给点面子,不找我麻烦。

  但他却先我一步走了。

  结果之后那些个搞研究搞到不择手段的家伙就开始阴谋对我下手——我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份联名的申请,内容就是企图能重启之前,打算把老夫安乐死的那份方案。

  要不是当时颜上和大人,也就是时任的中央科学院院长驳回了那份申请,以及我身边亲朋好友们的帮助,否则的话我估计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当然也还有介文去世前力荐我继任他位子的这层原因。毕竟对我来说,这一官半职真就算得上是个挺有用的护身符,让那些家伙都不敢轻易动我。”

  说到这,胜犬便将目光望向窗外仍旧落着雨的街道,并在感叹数十年一瞬如昨日般的思绪中,继续平静道:

  “但这人世间啊,善恶确实难分。毕竟那些处心积虑想对老夫下手的人,只不过是因其自始至终都把老夫看做是一个实验品罢了。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对此早已释怀了。只不过我还是希望待我作古后,这副身体能完好入土,回归自然。

  当然,倘若真有黄泉,我也还想再见到介文他——毕竟现在他那,应该还缺只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