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消失的眼睛、耳朵与手臂(上)

  人们常说闭上眼睛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皮双双紧闭的那一瞬间,世界会从眼里完全消失,这种说法是完全正确的。

  但是,并不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哦。

  闭上眼睛后,还能看见无尽的漆黑。

  他正身处于这样的境界之中,被无尽的黑所覆盖,甚至就连身体也不复存在。

  这是哪里?我在做梦吗——仅有这样较为清晰的意识保留着,除此外便是一些微弱的压抑感。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请让我——”

  突然从各个方向传来的非常响亮却又戛然而止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但是惊吓的感觉很快就如流水般消失了大半。

  刚才那个是谁的声音呢?听上去好像是个小男孩.....

  当他还在猜想声音来源的时候,在他前面不远的黑暗中,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将他所有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他用意识紧紧地盯着那里,只见在漆黑之中,一只手从里面缓缓的伸了出来,但是却完全看不见伸手的人的样子,甚至连那个人的身体轮廓都看不出半点。就像是直接从黑暗生长出来的一只手似的。

  放在平时本该是很诡异可怕的场景,此时的他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份反常的冷静。

  那只手伸到超过手肘的长度便不再往前,它做出仿佛在轻轻抚摸着什么似的动作,纤细的手指与手臂,以及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少女的手。

  她在做什么呢?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正当他对那只手臂的动作感到不解时,一股十分巨大的却又完全不知道来自哪里的悲伤,突然涌现在他的心中,伤感强烈到明明没有身体的触感,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正因此如大雨般淌落。

  紧接着,一种不顾一切,即便拼上性命也要握住那只手的冲动升起。这时,周围的黑暗却连同那只手臂一同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的意识也受到影响,开始迅速变得模糊。

  即使这样,他也不想就这么不了了之,意识愈发模糊,想要冲上前握住某人的手的冲动却丝毫没有减弱。

  他发出无声的呐喊、嘶吼,在这个自己的身躯并不存在的境界中竭尽全力的想要迈步上前。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窗台上的闹铃声音越来越大,少年从睡梦中被闹醒,皱着眉头伸手摸到窗台上,和以往一样的按下电子钟侧面的终止键,但是铃声却没有立即停下来,按了好几次都没效果过后,他便粗暴的抓起电子钟,一把扔了出去。

  嚓!

  钟身砸到墙壁上那一瞬间,后盖与两节七号电池几乎同时飞了出来,聒噪的铃声随之消失。

  他翻身面向窗墙的蜷缩成一团,想再睡一会儿,脸却被一阵冰冷所刺激的猛地一颤,被闹钟吵醒而导致的不悦一下子就被对于现状的疑惑所取代,他先是很快的摸了摸左半边的枕头,然后便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搞什么?怎么全是水?”

  看着自己被浸湿大半部分的枕头,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的抬手摸摸脸,却摸到脸颊两侧有些湿漉漉的,尤其是眼睛周围还有鼻梁内侧。

  他舔了一口脸上的液体,又舔了枕头上被打湿的地方,有些咸涩的口感基本解决了他的疑惑。

  ——我哭了吗?好像还哭的很厉害,流了这么多眼泪.....

  紧接着,他回忆起来刚才做了梦。

  漆黑的一片、小男孩戛然而止的喊声、某个少女的手,以及突然产生在自己心中的悲伤与冲动,梦中的所有感情在他回忆起的那一刻,便突破了与现实之间的桎梏,再次强烈的笼罩住他的身心。

  ——那个梦,是在预示着什么吗?至今为止我好像从没有做过类似的梦,梦到的都是一些讨厌的家伙、讨厌的嘴脸....

  少年并未因此忘记今天是需要照常上课的星期三,他掀开被子坐到床边,从地上捡起两只被揉成团的袜子,一边望着地面,一边呆呆的思索着。

  但是,眨眼间,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异常。

  右边地面...少了一半?不止如此,好像整个房间的右边都一下子不见了.....不对、不对...好像是我没睁开右眼的缘故...

  找到原因后,他稍微松了口气——糟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那之后,他马上就发觉,自己的右眼并非是被眼皮的分泌物黏住才没能睁开。他赶紧冲到衣柜前,对着穿衣镜瞪大左眼仔细地确认镜中自己右眼的状况,看到的却是好端端的睁着,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右眼,眼球的光泽也非常健康。

  但是右眼分明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了,只要将左眼闭上,他便只能看见一片黑。

  “难道....我,右边这只眼睛,突发性失明了吗?!”

  他小心翼翼的将左手的食指放到右眼前面很近的位置时远时近的晃了晃,右眼没有因此产生丝毫的应激反应,然后他便试着更加小心的,直接用手指前端轻轻的点了点右眼球。

  完了!

  他条件反射的在心里惊呼。手指已经明显的有了摸到眼球传来的触感,但是右眼球却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这恐怕不只是暂时性失明了吧?!这...难道是眼球坏死了吗?

  他一边感到惊慌的猜想,一边奔回床边拿起智能机,飞速打开浏览页,以“眼睛突然看不见,而且眼球没有任何知觉”为关键字输入信息栏,点击搜索。

  网页随之出现许多答案,却都只回答了“眼睛突然看不见”这一问题。

  “应该是眼底动脉痉挛或者是青光眼导致的吧?休息一会儿就能恢复,建议及时去医院治疗。”

  “体位性低血压,建议及时治疗。”

  “可能是视网膜短暂缺血导致的暂时性失明,跟用眼过度有很大关系,需要适当休息眼睛。”

  看起来稍微具有专业性一些的答案只有三条。

  少年越看越感到心慌,因为这些答案中,没有一条是能够解决他目前的问题的。同时他也感到奇怪,自己既没有在房间熄灯后还蒙着被子玩手机的习惯,也没有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平时更不会用没有洗干净的手去揉眼睛,相反的,自己左右眼分别5.2、5.0的视力在全班甚至是全校应该都算是优秀水准。

  为什么会突然就这样了呢?

  “李潇顽!几点了?还在赖床吗?!”

  忽然,透着暗暗愤怒的质问从门外传来。

  李潇顽听到父亲声音的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才从梦里惊醒一样,猛地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发现距离上课只剩不到二十分钟,楼下公交车站刚刚驶出站台的大巴车按了一声喇叭从窗户传进来,伴随着雨后潮湿的路面被行驶中的车胎激起涟漪的杂声。

  一切似乎从一秒前才突然发生,一切都像是在告诉他,刚才的种种其实都发生在梦中。

  然而,当他使劲拍了拍脸,然后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过后才彻底认识到——从刚才开始,自己就已置身在残酷的现实中了。

  从房间里出来后,李潇顽尽量避免与父亲正面接触。虽然在出来之前,他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的站着观察了十秒左右,基本确认了自己的右眼虽然看不见,也没有任何知觉,但是似乎并不会闭上。

  可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要是让父亲知道自己把眼睛弄坏了一只,天知道他会多么的大发雷霆?那时等待自己的可就不止一顿竹笋炒肉那么简单了。

  虽然他还不能确定右眼是不是真的坏掉了,也不会认同“眼睛是自己弄坏的”这种说法。但是在那个总是对自己板着脸,一言不合就动手揍人的父亲而言,只要察觉到这个状况,就会立即得出自己的结论。根本不会听身为小屁孩的自己的解释,就算听了也会觉得是自己在狡辩。

  在大人身边生活,总少不了提心吊胆。

  好在父亲似乎在吃早餐时,不小心把辣酱弄了一些到制服上面,只有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以及李潇顽进卫生间拿牙膏牙刷的时候才稍微的打了照面,而且在这两次照面中,他也没有感受到被父亲那双锐利的目光凝视的感觉。

  “我先走啦,老爸。”

  临出门前的他,一边撕开小面包的包装袋,一边对朝屋里的卫生间喊了一声。声音里多少透出些劫后余生的欢快。

  “抱歉,手滑了...可以帮我捡起来一下吗?”

  在他有些战战兢兢的请求下,大巴司机一脸冷漠、不情愿的将身体往后缩了缩,弯下腰,伸手从刹车踏板下面帮他拾起那枚一元硬币。接过硬币赶紧重新投进投币箱后,他赶忙转身扫了一眼车内,低着头快步走到尾部的空位坐下。

  由于失去右眼视野的缘故,李潇顽上车后像往常那样随手投币,硬币却与投币口产生了微妙的位置偏差,导致硬币从指尖滑落,顺着高高隆起的引擎盖滑到司机脚下。

  这个时候,他仿佛一下子就感受到全车人的视线都聚集到自己的后背上,全身顿时升起猫咪炸毛一样的紧张感。满脑子都充斥着“大家肯定会觉得我笨手笨脚的很好笑吧?”之类的想法。加上司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更加让他感到有些心虚。

  好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雨天的潮湿令本就空气不够流通的车厢内闷热,身上不一会儿就会积累许多黏糊糊的感觉。

  李潇顽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车子完全驶出站台后,他转过头看了看前面座位上,时不时就抬手挠抓后脖子的中年大叔,又看着左边坐在靠外位置的提着一袋鸡蛋与大葱、白菜的大妈。

  ——只用左眼看东西还挺新鲜的嘛,就是视野不如原来全面了.....不过只要多转转头就能弥补了,嗯...还挺酷的!

  有那么一霎那,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右眼被斜系在额头上的黑布遮住,左眼的上下还有一道刀疤的形象。宛如玄幻小说里那些经历大灾大难的历练后,重回故乡的大侠客一样!

  莫名其妙失去一只眼睛带给他的恐慌感在这个时候,完全的被他心里的侠客情怀给覆盖了。

  “等会儿下车就把答案给我,别忘了哈!”

  “嗯”

  “还有,我饭卡没钱了,今天中午把你的借我刷,别忘了哈!”

  “嗯”

  同龄人的交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有两个穿着自己学校校服的男生正拉着吊环,并排站在离门不远的位置。

  ——我们学校的初中生?他们不怕迟到吗?

  虽然在心里这般疑惑着嘟囔起来,但他内心更深处却感到小小的庆幸,似乎有个更小的声音在嘚瑟的说:就算迟到也不怕啦,因为有人陪着嘛!

  “啊?你特么搞忘带物理答案了?!开什么飞机玩笑?”

  “嗯....才想起来的...早上因为怕冷我就换了一条裤子...答案在另一条裤兜...”

  “我特么待会儿物理课被抓了怎么办?!”

  那两个人的交谈气氛忽然变得单方面激烈起来。身形更加高大魁梧一些的男生正满脸凶巴巴的瞪着比他矮半个头,身材瘦小的男生发难,一边揪住男生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晃来晃去。完全不在乎车内其他大人的视线,似乎笃定不会有人来制止他的言行。

  李潇顽将视线从他们俩人身上挪开到一边的窗外,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说不上很平静,也没有对此感到多么忿忿不平。眼里透出些许心烦,就像在回避讨厌却又无可奈何的事物一样。

  ——物理答案啊....说起来,等会儿到教室以后我还要帮他们几个写数学笔记,从这点来看,你可比我轻松不少呢。

  他在心里对那名被欺负的男生这般说着。

  随着大巴驶入隧道,亮着灯的车窗内面变得像镜子一样将车里的一切都映在上面。

  李潇顽眼神有些空空的凝视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脸上其他地方都不是很清楚,只有眼睛可以看得比较清晰,他像是无聊找乐子一样的观察起玻璃上自己的眼睛,固定住左眼的视线方向不动后,他稍微的左右转动脑袋,同时打量着右眼。

  ——眼球都不动了,看来是真的坏死了....

  紧接着,他为了确认这一点,将脸几乎贴到玻璃上,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那只睁着的右眼看。

  那只眼中依旧散发着光泽,平时不觉得,静下来看就会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眼睛这种器官的构造,像葡萄一样大的圆形晶状体,世界上万事万物的样子都能通过它传递到心里。

  忽然,右眼眼瞳中心的光泽迅速的闪动了些许,就像很细小的水滴突然发生形变似的,面积也变大了。李潇顽所有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这一点上。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随着视野的变化产生了一种迅速被推向前方的感觉,有点像坐过山车往下冲一样,伴随明显的轻微头昏,却没有感到难受。

  不等他做出其他反应,身边一下就变的漆黑无比,汽车的噪音与隧道内的发动机回声,车厢内的喧嚣,全部都消失了。

  异常的寂静。

  他的视野如同被固定住只能往前看一样无法自由移动,虽然无法确切看见,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在了。

  这种感觉令他回想起今早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笃!

  木头之间的碰撞声从前面传来,他聚精会神的看着,只见眼前像白雾散去一样,渐渐的显露出一幅流动的画面。在一条看上去很宽的河流中心,一只比较宽大的木船,被伫立在中间的一棵已经叶子掉光却很粗很高的树阻挡住了。

  船头随着轻微的水流反复与树干轻轻碰撞发出声响。

  ——怎么回事...这地方...

  他说不出来,但却分明感受到画面里的地方充满了诡异的感觉,河水黑的发亮,就像随时会冲出来一个水怪似的,河岸两边浓雾久久不散,天上没有太阳,这里却看着又白又亮,本该慢慢从旁流走的木船却一遍一遍的以同一个位置撞击树干。

  “实现啦!!”

  突然,满是枯皮的树干上横向裂开一条缝,像人的嘴巴一样大开大合的发出一种怪异声音异常兴奋的大喊道。

  ——哇!!

  李潇顽被吓了一跳,即便没有身体的感觉也下意识地拼命想往后退。

  这时,树干的两边却生出两只像是干瘪的手一样的枝丫,张牙舞爪的朝他挥动起来。

  “嘿嘿...看到我了...对吧?你看到我了!你跑不掉了!我会找到你...然后——”

  前方到站,华梨路,要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视野无法闪躲,身体不复存在,被莫名其妙出现的幻觉一样的画面里的奇怪东西注意到,并且一点一点的靠近,这令李潇顽愈发感到惊悚,就在他即将大叫出声的前一秒,诡异的画面便随着车内提示广播的响起,瞬间消失不见。

  呼、呼、呼

  ——那是什么鬼东西?太吓人了....

  他不停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已,脑海里回想起那个会说话的树干,惊魂未定的在心里嘀咕。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晨读还剩两分钟。他虽然和其他即将迟到的学生一样,一边拉紧书包的背带,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朝校门奔跑,但是心境是截然不同的。

  身体就像飞机被设定为自动驾驶模式一样,在迅速行进的途中规避着道路边上的绿化树和垃圾桶,以及过往的行人。内心却在使劲思索刚才看到的幻象。

  “课代表尽快把作业都抱到办公室来,没交的一律按照没写处理,各组长把名字记下来交给课代表。”

  晨读完,老师的嘱咐伴随着下课铃一同回荡在教室里,即便声音被铃声盖过,大家也很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

  二十分钟时长的晨读都是由各个班的班主任负责带领,李潇顽所在的初二三班,班主任是一个身材微胖,个子有点矮的中年男人,本职是教授初中语文。领着全班把《我的母亲》朗读了两遍过后,又稍微的向全班分享了一下他自己童年时期,对于母亲的印象。

  语文老师的母亲在他的印象中,和课文中作者所描述的自己童年时对母亲的印象略有不同。作者的母亲是慈母兼严父,做错了事会被母亲罚跪、被责打,就算关心,也只是很随意的嘱咐一下增减衣物什么的,似乎少了些女性先天对自己孩子的宠溺。

  语文老师的母亲则正好是那种很传统的女性,即便他和作者一样,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也总是对他温柔以待,就算做错什么事,顶多也只是稍微严厉一些的责问一下就罢了。

  ——年代不同吧,课文作者的那个年代,国家还处于动荡不堪的时期,寻常人家就连想简简单单活下来都异常艰难,更何况还是在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担任顶梁柱抚养三个孩子的状况下?那种状况下的母亲只能变得像男人一样强势、坚韧,甚至比男人还要坚强.....

  回想着语文老师谈论起自己母亲时的那种充满怀念的表情,李潇顽趴在桌子上,一边用三角尺的尖角反复轻划桌面上的凹槽,一边在心中那般嘟囔着。

  ——而且说到底,我的母亲...老妈她才是世上最、

  “喂,你今天故意来这么晚的啊?”

  就在他情不自禁的陷入回忆,心中的某种情感即将强烈涌起时,一个听着很熟悉且十分不友好的声音从右边传来。

  他下意识的微微抬头转过去,左半边视野中只出现了对方的半张脸和半个身子。

  ——好麻烦...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右眼失明,一边嘀咕一边不情愿的缓缓将整个身体都转到右边。

  啪——

  不等他以仅存的左眼好好打量一下对方,一本数学练习册直接拍在了他的脸上,册子比较厚实,将他的鼻梁拍的有些许生疼。

  “没有,我只是、昨晚熬夜了,所以起晚了。”

  他接过练习册放在桌上,回答对方。

  站在他身前的,是在班里担任体育委员的男生,由于其身材壮硕,面容粗犷,又姓熊,班上的同学都叫他大熊,李潇顽也不例外,甚至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把这家伙的真名忘了,只记得他的这个外号。

  “我管你的?下节就是数学课,你最好在下课前给我补完。”

  大熊的脸上浮现出非常的不爽与不耐烦,仿佛随时都要动手打他似的,以很强势且无礼的方式对他说道。

  “行吧,昨天数学作业不多,下课前能搞定。”

  “还有前天的,一起补了。”

  听到这里,李潇顽稍微有些迟疑,因为前天的数学作业总量是昨天的三倍之多,这是大大出乎他预料的状况。

  “嗯,行。”

  盯着练习册看了两秒,他还是答应下来。

  “哼,算你听话。要下课前补完哈,不然老子....”

  大熊说到最后,做出更凶的样子恶狠狠地说了一半便转身离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转身的同时,左手顺势从李潇顽的桌面滑过,将他的自动铅笔弄到了地上。

  ——不然就要在体育课或者放学后收拾我么?哼...

  他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大熊走出教室的背影,心里淡淡的替他补充完那后半句内容,弯下腰打算去捡拾那支自动铅笔。

  “啊...少了半边视野真的很不方便啊...”

  原本循着铅笔落地的声音已经能听出大致的位置,但是却由于右眼的功能丧失,他弯腰后又不得不从座位离开,调整身体的转向才看到铅笔。

  可紧接着,一阵男生们嘻嘻哈哈的迅速接近,随着三名男生打闹着从他的身前经过走出后门,铅笔也在他眼前被他们杂乱的脚步连踩带踢的重重撞在门槛边上。

  上一支铅笔也是在上周,以类似的方式损毁的。这一支他才买了不到两天。

  ——被踩脏了啊....不要了吧。

  伴随着这个决断升起的,还有一种他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情绪。

  “你不要了吗?”

  当他回到座位上打算开始给大熊补作业时,一名梳着双马尾小辫子的同班女生正好从后门走进来,兴许是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她,直接弯腰捡起铅笔,大大的黑眼睛充满天然与不解的向他问道。

  “嗯?那不是我的笔。”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眼神很敷衍的在女生的脸上扫了一下回答后,转头继续补作业,心中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不知如何用语言形容的情绪升起来,脸上甚至有些烫烫的。

  “这种自动铅笔比普通的要贵不少诶,只是被踩脏了而已,不要太可惜了吧?”

  女生继续问道,见李潇顽没有回应,便打算掏出随身携带的湿巾帮他擦干净。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李潇顽的余光关注着。

  “真的不是我的笔,不知道是谁的....扔了吧。或者你喜欢,你擦干净留着用吧。”

  “这么贵的笔我——”

  “我要补作业了,拜托了,别打扰我。”

  说完,他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只放在数学练习册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上面的题目,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做法,然后照着写上去。

  “哦,那你加油。”

  女生微微一笑的这般说完,便回到自己靠窗前排的座位去了。

  殊不知,此时的李潇顽,只觉得心中的那种情绪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像是打翻了一大堆调料瓶一样变的五味杂陈起来。

  ——烦...真的很烦....

  “如果x=a的时候,y=b,那么b就是当自变量的值为a时的函数值,然后....”

  人到中年,稍微有些秃顶的数学老师,正中气十足的举着教材踱步在各个小组之间给大家讲解知识要点。

  李潇顽虽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将脑袋倚在左手或者右上掌上,斜撑着桌面,视线凝固在教科书上面的某处,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和他们一样的烦闷、苦恼。他的眼神稍微有些呆滞,此刻正神游于课堂之外。

  临近数学课的上课铃打响时,他才刚好将大熊他们几个的作业全部补完,并且还分别对照他们每个人的字迹进行了模仿,方程式的解题过程也都尽量的在细微之处做了不同的处理,这样一来老师只要不是有针对性的深究,便不会发现其中端倪。

  至于现在课上所讲的数学知识点,他早在昨晚就预习过了,如果马上开始初二一次函数的专题考试,他有十足的信心考到八十分。

  ——好痛!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小小的硬物砸中。抬手揉脑袋的同时,一个被对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顺着脑门落在课本上。

  他看向左边,只见与自己隔着一组的紧靠窗户墙的倒数第三个男生,正一边装着用笔在课本上记笔记的样子,一边微微偏过头,朝自己不停的眨眼,并张大嘴巴说着什么。

  ——给刘雨娟?

  李潇顽从那个男生的口型中得出了这个信息。他一边将纸条攥在手里,一边同时用听觉和单边的视觉确认着数学老师的位置,数学老师此时刚好走到右边靠墙小组的最前端,眼看着就要回到讲台了,而名为刘雨娟的女生,正好就坐在右边小组的中间位置。只要抓准时间,一下子把纸条扔到她旁边的窗户上,再反弹到桌子上就大功告成了。

  可他没有马上这样做,他回过头,同样张大嘴巴用清楚的口型向那个男生问了一句“这是你写的情书吗?”

  紧接着,男生毫不犹豫的肯定了他的猜问。

  只见他嘴角微扬,似乎在一瞬间决定要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情一样,露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微笑,一边用左眼紧紧盯着数学老师即将迈上讲台的步伐,一边将纸条使劲揉了揉,以减小它在空气中会受到的阻力。

  然后,看准时机,左手指尖轻轻捏着纸条高举过头顶,恰到好处的力量通过胳膊震动手腕,再传递到指尖,将纸条送了出去,在半空中画出弧线的飞向刘雨娟旁边的窗户。

  “老师!李潇顽上课扔纸条!”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和大脑全都由于这个声音的出现而停止了运作。说这句话的正是那个拜托他帮忙传纸条的男生。

  “我也看到了,李潇顽在给刘雨娟扔纸条!”

  很快,那个男生前面的女生也侧过身一边指着刘雨娟的座位一边大声对老师说。

  数学老师的左脚已经跨上讲台的台阶,听闻两名学生的汇报后,他转过身瞥了一眼在座位上正坐着的满脸疑惑的刘雨娟过后,视线落在了李潇顽身上,脸上先是浮现出非常的无奈,紧接着便愈发的有些气恼。

  “李潇顽,你不想听课就算了,可你不要去打扰其他同学噻。”

  老师合上教材,迈着缓慢的脚步上前,用带有些许懒洋洋的、南方方言的普通话对他说着。在刘雨娟身旁停了停,拾起从窗户上反弹到桌上的纸条,一点一点的打开。

  此时的班级内,洋溢着一种奇怪的气氛。虽然大家都一声不吭,教室内安静的能很清楚的听见墙上时钟的指针摆动声。李潇顽却总感觉在这份安静当中,包含着来自大多数同学发自心底的,对自己的期待。

  他们在期待什么?

  ——恐怕是在期待,那张纸条上的内容被老师看见过后,会发生的状况吧。

  尽管身心依旧处于紧张状态,但他已经基本得出了结论。

  打开纸条后,只见数学老师猛地皱了皱眉头,就像是看见了他很厌恶的东西一样。

  “你这完全就是流氓行径知道不?人家可以告你性骚扰了。”

  他狠狠地瞪着李潇顽这般讲着,一边将手里的纸条放入衬衣的口袋里,说完后便转身回到讲台上,拍了拍桌子,让那些开始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人继续听课。

  李潇顽看了看旁边包括那个男生在内的好几个人,他们正不停地回过头对自己露出计划得逞了的得意笑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某种主观意识太过强烈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的眼中,那些人的笑脸都变成了五官扭曲、充满了邪恶与恐怖感的鬼脸。

  令他产生相当的憎恨同时,也感到不小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