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堂时代

  416并不打算立即就前往指定的安全屋。

  在以前,这种大额现金报酬总会被特派员们当成烫手山芋,巴不得快速脱手。但如今里面的钱还没有这个坚固的黑色皮包来得有价值。

  甚至不值一个山芋。

  就让它们多感受一下世态炎凉吧。

  416回到旅馆用过了早餐——硬的像石头的面包,和飘着意味不明毛发的肉汤。但他对自己的消化系统有充分的信心。

  今天剩下的时间,他打算花在“学习”上。学习这个新世界的历史,规则,风土人情。都是在这个新世界生存所必须的知识——尤其是对一个过时了300年的活化石来说。但不仅如此,“学习”这件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项个人爱好。

  组织通常会允许甚至鼓励特派员拥有一两项无伤大雅的个人爱好。比如阅读,音乐,收集等。数据表明,没有爱好的特派员在任务成功率上比有爱好的那些高出三个百分点,但死亡率却高了61.4%。考虑到培养一个特派员的成本,组织的决定非常科学。

  而现在416又多了新的理由,刺激自己的记忆恢复,并且寻找世界剧变的真相。

  他之前已经观察到,这个只有几千人的聚落竟然有一所学校,就坐落在这个聚落的心脏——一台巨型发电机的边上。

  不同于416一路来见到的其他那些丑陋的,冒着黑烟的劣质发电机,这部发电机是300年前,416那个时代的科技结晶,并且一直坚挺到了现在,依旧在为聚落提供源源不断的纯净的电力。精致的输出端口连接着大捆大捆的丑陋电线,延伸到聚落各个角落,驱动抽水泵,点亮灯泡,更重要的是,给了那些依赖电能的商队取道这个聚落的理由。

  时不时就会有商队来到这里,给他们的蓄电池,载具,还有一些更大更威的东西充满电,并且留下食物、药品、还有大把大把的铜冠币。

  这台发电机就是这个聚落存在的理由,也是这里的住民生存延续下去的希望。

  但这希望不会持续太久了。

  416对电气技术并没有多少了解,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台发电机已经离寿终正寝不久了。尽管这里的居民正在尽一切努力维护它——包括每天擦拭清洗,拧紧螺丝,给生锈的部分抛光,以及向它跪拜、祈祷、顶礼,将它赞颂为神灵的馈赠。

  他绕过两个正在边擦拭发电机的外壳边祷告的老女人,走进了学校里。所谓的学校,其实只有一间教室。

  教室是300年前的一栋公寓楼。和其他大多数废墟一样,二楼以上的部分都已经被彻底摧毁。现在的天花板是用材质各异的木板和金属板拼凑搭建起来的。墙壁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照片,图画。其中有不少可能就是从这栋公寓楼里找到的。

  尽管这个聚落里10%的人都已经加入了那个叫“裂颅帮”的黑帮,剩下90%的人则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盘算着怎么和下一支商队做成更好的生意。愿意来这里上课的人寥寥无几,但这个学校的存在还是为此地增添了一丝文明的气息。

  如果老师能更专业一点就好了。

  这学校的老师只有一位,一个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的老头。他讲的课只有一门——历史。

  并不是416最想了解的新世界的历史,而是末日之前,被老头称为“天堂时代”的300年前的历史。

  他正在课堂上唾沫横飞地描述“天堂时代”充满了哪些奇迹般的科技——在416听来,大概有1/3比较贴近真相,剩下的2/3则是老人自己的臆测和幻想。

  “高楼!高耸入云,难以想象!你们以为自由港和黑摩尔那些几十米的堡垒已经很高了吗!我告诉你们,在天堂时代,遍地是超级高楼,最高的楼已经建到了三千米高!”

  “三百岁!天堂时代的人类完全掌握了基因技术,寿命超过三百岁!疾病已经被彻底征服,只要喝下一种叫做洗涤剂的药水,就能治好任何疾病!”

  “电机——我们赖以为生的这台电机,在当时不值一提!甚至连天堂时代的一个灯管都点不着!那时候的发电机有十倍大,成千上万台并在一起,为天堂时代的伟大科技供应能量。”

  “是什么样的科技呢?”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但这问题显然超出了老头的知识——或者说瞎编范畴。

  “就是……就是非常伟大的科技!天堂时代的科技,不是你我能够想象的!而且,我有让你发言吗!不懂得尊重课堂秩序吗!?”

  “最重要的,没有贫穷,没有痛苦。”见没有人继续提问了,老头拿起一张已经褪色的卡片,用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声调喊着“所有人都生活在现在无法想象的极乐中——”

  听到这里,416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就他所了解和亲眼见到过的,那所谓的“天堂时代”,也有相当多的人生活水准比这座聚落好不了多少。

  “你在笑什么,这位先生,你对我的课有什么不满吗?”416的窃笑正好被老人看见,他生气地责问着416:“还是说你觉得你对天堂时代的了解比我多?”

  “抱歉。”416低下了头,并不打算争辩什么。他刚已经看清了老人手上的那张卡片。那是一间专营虚拟现实公司往贫民窟到处丢的小广告。从某种程度上讲,老人说的的确是对的。虚拟世界的确能够营造无法想象的极乐,让无数人一直插管插到脑死亡为止。

  在确定无法从这个老人口中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后,416转而开始打量教室里的“同学们”。

  寥寥无几。两个聚落里的男孩,其中一个的胳膊上已经纹上了“裂颅帮”那些劣质的刺青。

  此外还有三个女人。

  是昨晚住在416隔壁的那三人。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在认真地听讲。两个成年女性,一个对老头讲的内容一脸不屑的年轻漂亮的红发姑娘,和一个年长成熟一些的,戴着兜帽的高个黑发女人。

  在来时的路上,416也见到了这三人——当时她们似乎正在被“裂颅帮”的混混们勒索,并且对她们动手动脚。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416选择了视而不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绝不自寻麻烦是特派员的生存准则。见义勇为之类的美德更是和他们这类人搭不上边。

  但416没想到她们竟然还没有离开这里,还跑到学校来了。

  就416还是很快对她们失去了兴趣——但就在这个时候,黑发女人突然扭了一下头,兜帽一侧不经意露出一只尖长的耳朵。

  艾达人。

  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头痛,这个名词在416的大脑中,记忆的空白处怦然出现。

  艾达人。艾达人是什么?基因改造人。秋联公司。玩偶。叛乱。更多的破碎的记忆像玻璃碎片一样在416的脑海中散落。他努力想要抓住它们——但它们像滑溜溜的鳗鱼一样再度离他而去。

  但他已经意识到,或者说想起来,艾达人和世界发生的剧变息息相关。

  头痛消失了。416继续谨慎地观察着那三个人。讲台上的老头似乎也说累了,停下来喝水。

  “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有什么意思……”红发姑娘小声抱怨着。“还不如多睡一会儿,八个铜币没睡够本呢。”

  “可是我觉得老先生讲的很好玩,我也想住在3000米高的天堂时代大楼。”小女孩瞪大着眼睛看着墙上贴着的那些照片和图画。

  “天堂个屁,都是编出来的。还三千米高的楼,这老东西知不知道三千米有多高啊。”

  艾达人——那个黑发的女人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轻笑过后,又改口说道:“上课的时候要好好听,莉莉娅。还有你,捷娜。老先生可能说的太夸张了,但天堂时代是存在的。”

  小女孩睁大双眼,用一根手指伸到嘴唇边比出“嘘”的手势。而叫做捷娜的红发姑娘则回以一个吐舌鬼脸的表情。

  “是是是……我的好姐姐。我这就去体验天堂时代的生活——等打算走了再叫醒我。”

  她随即闭上眼睛,趴在了桌上。这个姿势让416看见了她一侧锁骨上的刺青,一支箭穿着一副镣铐,下面还有一行编号——SR1776FS

  而416恰好认识这个刺青和编号的含义。这表示她是个奴隶。隶属于一个叫做“商贸大公”的奴隶主。一路上416听过不少关于这个“大人物”的事迹——其中并不包括释放奴隶自由这种善行。

  逃亡者?

  黑发的艾达人拉了拉红发姑娘的衣领,遮住了那个刺青。十分谨慎。416在心里赞许了一秒钟。

  416想要看清其他两人是否也有刺青。但她们锁骨的位置都被很好的遮挡了起来。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人走进了教室。一个人高马大,表情冷漠的男人。

  他的出现让416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他的手移向藏有武器的地方。

  他从新来者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还有同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