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我心爱的电动车,我谁也不怵……”
方涛扯着自己那破铜锣嗓子,放声高歌,音色粗犷且嘹亮,堪比重型拖拉机。
音痴还喜欢唱歌,就是这般心底没数。
得亏方涛此刻在地下车库,又正值中午十一点,整栋楼没啥人回家,不然他非得被邻居投诉。
物业管理员今晚就得来找他:
“小子,你涉嫌扰民了,知道伐。
以后记得在小区里别开腔,人家唱歌是赚钱,你吊嗓子要命。”
嗯,好在都只是假设,现实里并未发生,方涛有幸逃过一劫,没自找不痛快。
他锁紧新买的电动车,并小心翼翼的盖上一条遮光、防尘布。
肯定得爱护好啊,它值两千块大洋呢。
顶得上方涛赶五场片的工资了。
若是再搞坏一部,他下周也得天天啃馒头。
处理完心爱的交通工具,方涛深呼一股浊气,强行挤出丝魅笑,拿出了小灵通,点亮通讯录,拨通电话:
“喂,诶,是李哥吗?还能有谁,我,小涛呗。
嘿,刚刚正骑车过红绿灯,所以没法接你的电话,我能有啥事。
对了,您那个古偶电影的活?嗯,我懂得。
好,还是五个点,今天下午老地方见。谢谢,拍完当然要请您喝酒啦,等会见!”
方涛笑嘻嘻地挂断电话,可转瞬间,他的脸色就垮下去了。
哼,李扒皮,成天啥也不干,便抽我一半的薪水,还有脸喊我给你买酒!
迟早喝瘫你,老酒鬼子!
甭怪方涛的怨气太重。
两年前,他一个体校的在读学生,只是为了赚些零花钱、减少父母的开支,便寻思着去学校附近的影视基地打工。
当然,他也有点一朝成名的小心思。
但谁知,方涛在象牙塔里待久了,过于天真,不识人心难测。
首次走进影城找活,便碰上了李子文这样的黑中介。
起初未签约的时候,在街边硬拉方涛,去店里的李子文,说得可真好听,那小嘴仿佛抹了蜜,甜的齁人。
什么弟弟你身材壮硕,面容俊郎,天生就是当明星的料。
老哥保证弟弟你入行就能和一流大明星搭戏。
而且工作时间极其短,并不会耽误弟弟你训练,全程最多十分钟。
每天日结三百元,不拖不欠……
李子文可是混迹影视圈十多年的老江湖了,他这通口水可没乱喷,是真有效。
老手钓鱼,岂能浪费体力,绝不空军!
在他连绵不绝的吹捧、利诱下,方涛这小年轻怎么不昏头。
于是连合同都没细看,啥违约金更是半点不懂,就乖乖的签了字,摁下手印。
哎,俗语有云:天上掉馅饼,地下有陷阱啊!
活的确很多,李子文一收回文件便拽着方涛去剧组躺尸了。
现代戏,无需换装。
然后整整三小时,各路演员不断重来,洒水车总是哗哗作响,地上则泥泞潮湿,还冰冷刺骨。
方涛都不晓得那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十二月凛冬哦,寒风瑟瑟,欲冻魂。
反正下车跑回宿舍内,他一照镜子,只见里面这国字脸的小伙,脸色刷刷的惨白。
想在社会上赚钱,真不容易,好苦。
方涛捏着两张赤红的钞票(第一次,李子文只抽30%,免得小鱼脱钩),心中感慨万千,联想到了远方开餐馆的爸妈。
等过年时,我定要多带几件礼物回家,好好陪陪老爹、阿妈。
这次新手上路,险些伤及根本。
若非方涛是练长跑的,体魄够硬朗,恐怕就得一病不起,在医护室瘫几周了。
但他身体恢复得快,也不见得是好事。
喏,李子文可没放过他,拿着合同摸上门了。
(这傻小子的每场戏,我都能抽一半钱,哪会撒手不管,不积极!)
所以第三天,方涛又被他从学校内忽悠走,继续跑起了龙套。
但追究到底,李子文除了抽水太狠、太激进外,还真没骗人。
他确实安排方涛,跟今年最红的男爱豆搭戏。
只不过刻意省去了,方涛要挨耳刮子打的事实。
还得穿女装,法式泡泡袖连衣裙哟,俏皮的很。
直到需要换衣服化妆了,方涛才从化妆老师那知道,自己原来是武替,纯挨揍没台词的靶子。
脸不用露也不行,我堂堂一米八的男儿,竟然得扮小女生!
绝不行,我拉不下面子。
你想不演?那法院见吧。
合同上写明了,今年方涛必须拍满三十部戏,少一部就得赔偿中介公司十万元。
同样不能拒演,否则也得照价赔偿。
人穷志气短,不得不低头。
方涛只得在李子文的柔声细语中,脸颊通红如血,咬着牙,缓缓穿上裙子,及时登场了。
好在李子文也不是,心肠烂到流脓的极恶毒商。
武打戏拍摄完毕后,那位男演员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方涛。
因为他始终找不到感觉,导演只能让方涛放弃借位,改真抽。
结果用力过猛,他把方涛的脸抽肿了。
所以这位大明星便塞给方涛六百元的营养费,容不得拒绝。
此笔款项,角落里的李子文看在眼里,却没提要抽成,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人心复杂。
…………
两年时光,匆匆忙忙。
如今方涛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埋怨李子文。
虽然长跑的成绩一日不如一日,但这月换新手机和电动车的钱,全靠这货赚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若不认识李子文,那影视基地内多的是,比他心态更黑的劣迹商家。
只要方涛还想挣这行的钱,便得谢谢李子文的领路之恩和笔下留情,没让自己签卖身契。
哎,也是莫名奇妙的,原先方涛将电动车,停在道具组放布景的过道里。
结果刹车线成两截,轮胎又给戳成筛子,最关键的电瓶同样没有得以幸存,被撬掉了。
而手机放柜子里,屏幕上却多了朵“波斯菊”,碎的超彻底,像拿锤子砸的。
我这是得罪哪路小鬼了?
方涛去找保安翻监控记录,也没查出个明白。
跟李子文讲,他只说了一句话:
“小孩,大哥提醒你,做人难得糊涂,算了吧。”
方涛只能自认倒霉,掏腰包重买。
幸亏近期内,他越演越顺,没少赚钱,不然就得向父母讨了。
方涛的成功只源于:
他虽然是个练长跑的,但天赋异禀,身材比例并不输于同校的体操选手。
肌肉没有太过鼓胀,呈流线型,不像练健美的那么大块。
所以哪怕方涛的身形有点高,可在错位拍摄下,简直百搭。
尤其是古装电视剧,几层衣服一套,雌雄难辨。
(女装只分零次与无数次,此乃千古名言。)
再加上,他干活从不叫苦,也不偷懒,五米高的茶馆说跳就跳。
方涛胆子大,连眼睛都不眨,有不少女演员欣赏他,是位好替身。
可欣赏归欣赏,几位大明星却并没有签他进工作室的想法,更别提留电话号码了。
顶多事后,派助理多给方涛几百元辛苦费。
没办法,有次李子文喝醉酒了,拍着他的肩膀吐露心底话:
“兄弟,绝非大哥不想照顾你,再多顶一把。
实在怪你这长相,它不上镜,平平无奇呀!
要是丑上几分,大哥我拍胸脯答应你,这次咱们讲真的,不瞎扯。
单凭你这不怕死的憨劲,我全力捧你做配角。
可能哪一天便红了,当个反派BOSS也不差,到时或许就换你罩我喽!”
龙套混出头就不是替身了,而成黄金配角咯。
啥意思,方涛清楚,李子文明里暗里都在劝他去整容,往更凶恶的方向发展。
但方涛不愿意,哪怕李子文曾拖着他到整容医院检查过。
那里的医生很专业,表示手术难度并不大,微调就行。
下眼睑拉拉,鼻梁垫起来,开个双眼皮,做几条浅疤,骨都不用削。
可方涛还是不肯,满嘴跑火车:“不,不,大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容我再跟长辈沟通下,考虑考虑。”
那你还剃板寸,咋不续长发呐,滑头。
气得李子文骂他:“小赤佬,没富贵命,得了富贵病,要脸!”
这真不怨方涛矫情,假如李子文能承诺自个走正派路线,当主角的话。
方涛照样不肯整,这不是自欺欺人嘛。
而且大反派也不是那么容易演的,他有自己的小道消息来源,或者说得遇贵人相助。
方涛干武替,可足足二十三个月啦。
因为他极少搞砸招式动作,用不了两条就过,骨子里透着灵性。
与其接触不少的几位老牌电视剧演员,都觉得你这小子不错,没浪费他们酝酿出的情绪。
所以在空闲时,愿意跟方涛唠唠嗑,谈谈八卦。
这些岁数都奔五了的爷们中,有一位是在年前大放异彩,收视率爆表的金牌绿叶【奎爷】。
他曾摇着蒲扇,语重心长的和他讲:“小家伙,你想在这行长久发展下去?”
“不,奎爷,实不相瞒,我练体育的,还是争取进省队。
只不过现在尚未毕业嘛,就来这赚些生活费。”
奎爷连摆两下蒲扇,叹息道:
“嗯,也对,你可惜了,真想吃演技的饭话,大叔说句实在的,难。
你看过《今宵月夜圆》吗?”
方涛脑袋如捣蒜,连连点头:“嗯,奎爷,您在里面演得真棒,将一个赌鬼的疯狂,展现的是淋漓精致,入木三分啊!”
奎爷随手一扑棱,扇在方涛的天灵盖上,嘴角微微斜憋:“小家伙,会说话。但只有你叫好,有啥用。
而我演得像又怎么样,不仍在网上被人骂得好惨。
你阿姨还打电话提醒我,千万别去接孙子放学,不然小山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嘿,这叫啥个事,戏里全是装出来的。
难道现实中的我,也是个把妻儿老小,都压上赌桌的神经病?
走大街上还得被一群盲流指点,烦!”
这位爷是高级凡尔赛,站着说话不腰疼。
天晓得,影视基地里有多少年轻演员,恨不得跪求路人骂自己。
还求不来,得大把耍钞票,雇佣水军充当黑粉,挑起战火,好收割韭菜。
所以说实力派就是实力派,不一样。
方涛皱皱眉毛,并未接过话茬,只是顺着奎爷,继续猛夸:
“那是您厉害,演技一杠一的,小子就没这本事,脸都露不了,佩服!”
奎爷又扇了他两下,话里藏话:
“嗨,你个小娃娃,咱们对了五场戏,算有点交情,我挺看好你的。
时代真变了,现在的新生代不像曾经的我们。
够拼,不怕疼,不怕累。
你的经纪人是小李吧,我跟他说过,有兴趣进我东家那里,只签五年约。
别的不敢说,凭我公司的关系。
今年台庆热播剧,主旋律,能给你安排个马匪的角色。
本子不重,但好歹有十集的戏份,考虑考虑,准备接下来,就找我。
一分钱不会扣你的。
嘿,这帮吸血虫!”
突然导演喊开工了,奎爷便放下蒲扇,使劲晃晃方涛的肩膀,唤醒陷入沉思的他:“回去慢慢想,状态调整对,活还没做完呢,拿不定主意,就和你家里长辈商量,去吧!”
“谢谢,奎爷!”方涛急忙站起身来,朝向他招手的场务跑去,又突然回过神来,扭头恭敬的给奎爷鞠个躬。
这才是行业老前辈的风范。
肯提携新人,挖掘有潜力的璞玉,而不是打压,受得起他的礼。
所以奎爷端坐着,笑呵呵的点了点下巴,算应下了。
也就是方涛,奎爷看得中,有眼缘。
不然别的跑龙套冲他施礼,他都不带抬眼瞧的。
距离奎爷的邀约并未过去多久,仅仅两天,今天的新戏,便是老爷子安排的。
终于不是纯粹的受苦了,方涛能有几分钟的镜头,十分心满意足。
不错了,已经超越百分之七十的武替。
人呐,就是如此奇怪,一句眼缘胜过千言万语。
李子文很嫉妒方涛,不是因为他的幸运,而是他的年轻气盛,有着自己的想法,有着广阔的选择余地。
不像李子文自己,只能守着影视基地里一破旧事务所。
除去干些招人的脏活,就没有半点融入进去的希望。
在此处呆了七年,老子却比不过一个没毕业的小毛孩。
时也,命也。
特别是这娃娃还在犹豫不决?
一个成名的机会,有老前辈给他搭轿子,多稀缺。
真气煞人焉,不识好歹!
哼,那么我该抽的水,一分也不能少,得填补咱这受伤的心灵。
李子文催命般的短信又发过来了。
方涛瞄了瞄,才中午,先上楼热个饭,填饱肚子再说。
最近李子文简直就是化作“追债人”,比方涛还关注他自己的事。
反复怒刷存在感,刷的没完没了。
但怎么讲呢,方涛嘴上说讨厌,眼睛里却痒痒的,有点想流泪。
离家两年,很少有人会督促自己。
此地只剩三个,李子文便是其中之一。
父母忙着在家守店,餐饮行业,开小面馆的,哪里闲的下来。
学校离家又好远,横跨两个省,回趟家最少得三百块,只是来回车票,时间都不能细数,毛十七、八个小时吧。
李扒皮就让他扒呗,有人关心自己的感觉真暖。
而且李子文也确实牵线搭桥帮方涛处理了许多事。
他都清楚,眼不瞎,能看出来。
坐上电梯,摁下摁钮,确定楼层后,方涛便放空大脑,不想再思考。
肚子好饿,烦恼好多!
现在的他,正站在人生十字街口,向左、向右,还是前后呢?
迷茫且无措,又不知道该不该联系父母,让老人家陪自己一起犯愁。
离乡游子的悲哀,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