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剧情杀

  风萧萧,草飘摇。

  淤泥小径,芦花飞扬。

  一缕洁白毛糙的芦花飘过面前,坠落水流,随波漂远,不知去往何方。

  波光粼粼的水面中,映着一轮圆日,圆日近乎苍白。

  日头之下,是一张浮动的面孔,面孔也近乎苍白。

  骨骼尚且年轻的脸上,遍布焦褐色的火烧疤痕,丑陋无比,从右边额头到颧骨的皮肤,像橘子皮似的皱巴巴地卷起,纵然年轻,眼底却灰暗无神,宛如一个年迈的老者,或者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又仿佛不久前,骤然接连历经过大喜,大悲之事,将一生的心火与热情都虚耗尽了,他便是麻如雪。

  灰色粗布衣摆沾满了行路的风尘,麻如雪在水边揽袍蹲下,解开斗笠和面罩。左手按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僵硬地,紧紧地握着,青白的骨节因之隆起。长刀上裹着白色封布,厚而乱,像裹尸布一般,长长的布条垂下浸湿在湖水里。白布隐约露出一隙,空隙下方,是一柄乌黑油亮的陈年古刀,刀柄雕刻着古朴奇异的纹路,流淌出敦实而厚重的暗光。

  随后他缓慢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掌,探入水中,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简短抹了把脸,随即解开腰间水囊按入河中取水。整个过程左手手掌都紧紧按在刀柄上,没有一刻离开,仿佛刀才是人的生命,而行动的人,早已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取满水,他将水囊系回腰间,却未起身,宛如蹲麻了似的,侧耳谨慎地听,细小的水流声,芦花翻卷的簌簌声,高空飞过的乌鸦鸣叫声。天地之间,还有第四种声响。

  忽然他好似看到了什么,空洞的瞳仁中裂开一点神采,恐惧,兴奋,焦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快速隐没在暗淡的目光中。脊背绷紧了,按在刀上的左掌也握紧了,惨白的封布一寸寸落下,枯瘦的手腕缓慢移动,比布条更加惨白的刀锋一寸寸移出。

  “你们…”

  胸腔中气息混浊,嘶哑地干巴巴低笑了几声,忽地开口。

  “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此时的穆白亦发觉一人立于湖边,双目无神,却宛若刀刃。怔愣许久,心头魂魄尽失,眼中满是落寞,敛息屏气,舒掌额前,半掩左眸,张唇欲语,却无言无痕。

  长袍凌乱覆身,凤眸狭去侠意,扼腕顶匏樽唇侧,迟疑半晌,任液滚落指尖,右掌贴鞘,侧目而对。

  “师兄!”

  怜悯瞥窥微张瞳孔,仰面婪享壶中余液。

  “你可知罪?”

  回应他的是麻如雪干哑的声音。

  “穆师弟,蠢才。”

  麻如雪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湖面的打旋儿的芦花上,龟裂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纹路,嗤笑几声。

  “派你前来擒我,可见他们用心之险恶。”

  麻如雪背对着他佝偻着脊背站立着,自从拿刀这柄刀,性情大变,近乎疯魔,粗糙的掌心抚摸刀柄,漆黑的刀柄,漆黑的瞳仁,苍白的刀锋,苍白的手。胸口却炸溢着无限的狂热。

  “师兄已经握住了人间真正的刀,宁愿为它而死。”

  缓缓转过头,扯动嘴角肌肉,已经僵硬的嘴角缓缓拉起,露出枯黄的牙齿和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枯瘦如柴的脸。

  掌心摸着那柄刀时,能感到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流入丹田和气海,精神为之一振。

  这柄刀,埋藏着无数的杀孽,和诅咒。

  师伯和师娘为它而死。

  圣火教的梁兄弟为它而死。

  然而,今日,它终于到了自己这双手里。

  握着它冰冷光滑的刀柄时,耳畔能听见它的呼唤,压抑的苦闷,渴血的狂嚎。它说,自己是他命中注定的主人。

  麻如雪转过身,目光忽地炯炯有神,却有些发绿,宛如夜晚中郊狼的眼睛,干瘪唇瓣中一字一句地吐出蛊惑的言语。

  “师弟,随我走吧,青云山那些不入流的微末功夫,修习它,是蹉跎了你宝贵的年华。”

  他顿了顿,忽地大声笑起,声音虚浮而粗哑,回响在广袤的芦苇荡中。

  “也罢,也罢,该让你见识,这刀的好处。”

  倏地,麻如雪拔刀出鞘,冰冷,雪白的锋刃,终于完全展露在阳光之下,闪耀着夺目的灼灼华光。

  身形虽然佝偻歪切,却敏捷无比,足底运气踏出,霎那间,宛如黑夜的鬼影一般,俨然逼近他身前。

  他所用的,早已经不是青云流派的武功。

  横腕,刀风凛冽,恍若荒原上刺骨的冰雪,煞白的锋刃,裹挟着刚劲混元的力道,朝穆白面门斜劈下去——

  “师兄所追寻的,只有力量而已吗?”

  麻如雪狂傲之语何不悲在穆白心中,青云山上亦再无他……罢,罢……

  “师兄,你且当我是自诩除魔卫道吧。”

  穆白骤提长刀,沉肩曲臂。蹬左股,侧身形,烁星流光淌入鎏金鞘,血色刀光映金霜鬓。不待迟疑半分,血色锐刃交锋,尖利擦响灌耳中,膛中风声飒飒做响,稳拢步伐,吞咽口中涌动血丝,寻准破绽注力直击,不想那刀狠劲溢泄,尤为狂躁,却是踉跄倒退数步。

  刀借力于地,身稳立地,恍然一梦,眙目一睹周遭,嬉玩打闹,天性随化;沐光而读,同其共酌;迎风远眺;啃苹食叶…皆归烟而散。可笑啊!可笑!明知魔教为世人所不容,却还是……

  半晌,穆白闷腔漏笑,惹得一丝腥甜,装模装样把着罪状辞表,倒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字字喷薄。

  “青云山之徒——麻如雪,勾连毒门,与世相违,背弃正道,顽劣不改,自甘伏邪,此罪一;犯不自知,欲盖弥彰,毫无悔过之意,次罪二;目无尊长,当堂喝问,次罪三。汝——可知罪!”

  “都是假的!”

  麻如雪此刻目呲欲裂,咬牙暴喝,额头冷汗直流,灰暗的青筋一根根突出,眼白中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鲜红得可怖。

  至高无上的寒霜刀法,岂是人人可以练就。极寒真气逆行流窜入体内,宛如有无数块锋利的裂冰割划着血管内壁,面色灰暗发青,顷刻间,面容仿佛又苍老了几分。

  寒刀映出的光华,苍白而凄艳。

  怎会是昙花一现?

  踏上武道巅峰的场景,雄霸而真实。

  怎会是黄粱梦尽?

  刀身清寒如冰,皎洁到一尘不染,枯槁般的面容,映照在刀锋的侧面,显得分外扭曲。

  麻如雪的手臂和佝偻身躯僵硬片刻,开始不住细微的战栗,初时幅度极小,逐渐加剧,最后几乎宛如狂风中的枯叶般,病态地颤抖起来。

  芦花是假的。湖水是假的。同门是假的。

  唯有他掌中的古刀是真的。

  刀的华光只在生死交关,命悬一线时才能绽放,刹那之间——

  麻如雪双掌冰凉,刀柄冰凉,双掌攥紧刀柄,骨节咯吱作响,宛如握住生命的源泉一般。右臂向内旋挽,刀刃由左转向右,丹田寒气聚成最后的锋利一股,沿腕直达刀尖,向对方的咽喉刺去!

  穆白目光沉吟,足下劲风顿起,晃身三步绕前,刀柄顺势回游五指,曲身微探,单腿直扫其下盘,振刀换手,欲直取麻如雪胸前要害。

  ……

  在雪白芦花飘落的一瞬。

  风,停了。

  刀,飞了。

  人,败了。

  麻如雪那疤痕遍布的面部,眉毛痛苦地绞成一团,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双目缓缓下移。

  冰凉的刀锋,直直没入其胸口,刀的另一端,握持在穆白手中。

  是青云山的弟子佩刀。

  而不是圣火教派出无数教众,历尽千辛万苦,从墓穴中挖掘而出的寒霜刀。

  洁白的芦花铺满田野,麻如雪佝偻僵硬的身躯,沿刀面寸寸滑下,轰然栽倒在芦花中央,溅起纷乱的白絮。

  其暗淡无神的双目,逐渐变得僵冷,瞳孔一点点扩散。

  乌黑的眼球,仍然直勾勾地盯视着天空。

  至死也未能明白。

  寒潭之上,寒骨哀鸣。心绪绵延回转,仿若飘絮,也曾酒酣抒壮志,摹宏图,怎料天意弄人、玉石俱焚。

  “你败了。”

  穆白话罢像是快窒息似的喘着粗气,紧握着长刀的手不住地颤抖,只得刺入地面勉强站立。

  那样鲜红的血,流了满地,倒是会引得常人生了惧意;被水翻出来的土腥味混着血腥,令人作呕。

  刀身寒气似能贯穿身体,渗入骨骼。冰冷的不止是刀,还有他的手。他的手真凉。穆白这样想着向前躬着身腿部发软踉跄单膝跪地,双手捧起对方的手缓缓送至额前,温热的血混着愈发冰冷的体温刺激神经,黏糊糊的带着腥气。瞧着麻如雪眸子不剩多少神采已然涣散,阖眸沉气合上对方眼眸,抚着面上疤痕。呆滞半晌终是不复豪气仰面凝思任泪液滚落眼角,愣目蜷指缓言开口。

  “名门正派也好,邪魔外道也罢,二者相安,相悖的是人心尔尔。”

  “苍茫世间,唯吾一人耳……”

  穆白呆愣半晌后回神,抻臂振袖,滚嗓嗤声,“噌”得抽刀劈斩,一抹血色划过天边,首级应声落地,澄澈河水染上成片血腥,半截刀刃钉死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