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欧阳天宇(2)

  “就是这里了。”矮个子男人说,他坐下的战马呼出厚重的雾气,远处晨光正在揭开天幕,照亮这座幽癖的小城镇。天刚刚亮,已经有人出门劳作,几个妇人蒙着头布将屋里沉积的灰尘扫出去,推开门通通风。

  “总算是找到一处不是废墟的地方。”高壮的男人吐出低沉的声调。他全身包裹在黑色的布衣里,脸上只露出一双猩红色的眼睛。他摘下头罩露出褶皱的面部,花白的头发整齐的贴着头皮,令人很难想象这个威武健壮的男人竟然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

  老头下马,鞋子踩过泥泞的小道,来到一处破旧的瓦房跟前,周围用篱笆围了不少的地方用于种菜,透过篱笆门还能在里面看到偷跑出来的几只母鸡。

  “有人吗?”老人扯着嗓子喊,身后的小个子男人正在将马匹栓到一旁。

  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打开房门露头向外瞅了瞅,随后步伐懒散地走了过来。隔着篱笆门打量了老人一会,随后用浓重的方言问道,“有我的信吗?”他半开眼睑,头发乱糟糟,胡子密密麻麻的攀附在下巴上,粗糙的皮肤黢黑,驼着背歪着头,看样子有三十多岁,身上的布衣缝缝补补,看上去疲惫不堪。

  “你看我像送信的吗?”老人笑了笑,语气很温和。

  “那就快滚!”男人甩甩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转身要走。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响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自己多少日夜日夜奔波劳累就是为了这个声音。

  老人一脸笑意的在手中盘着几个闪闪的金币,这穷乡僻壤里,金币可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我来是为了很重要的事。”说完便弹了其中一个正好蹦到男人的脸上。男人也不生气,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地上的金币,他将之拾起小心的捧在手中端详,确认无误后紧紧握住,好像那小东西会随时溜走似的。

  老人简单的说明了来意,男人毕恭毕敬的打开了篱笆门将二位老爷请进家中,“老爷。”小个子男人听到这个称谓有些忍俊不禁。狭小的堂屋阴暗潮湿,细细的闻会有淡淡的霉味。房间的配置相当简洁,两张小床排在里屋,与堂屋也就用了一扇破旧屏风隔开。一个小四方木桌摆在正当中,一侧的木腿少了一截,用一块红砖垫着。在屏风的后面是一个小火炉,上面正煮着早茶,一个矮小的妇人正坐着一针一针纳鞋底,两人刚进屋的时候她匆忙的起身从里屋搬出两个矮凳摆在门前。男人让门敞开好让屋里光线亮一些。一个小女孩穿着补丁衣正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站在母亲旁边,老人看她笑了笑,小女孩害羞地转过脸扑到母亲的怀里。

  “天宇还睡呢?”男人脸上浮现一丝愠色。

  “他昨天干活太晚了。”妇人头也不抬地说。

  “快去叫他起来!”男人用命令的语气吼道。这个地方的人说话似乎都很大声,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吵起来的错觉。

  妇人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恐惧,随后对着小女孩说,“梨儿,你去把哥哥叫过来。”

  小女孩听话的点点头,迈开小腿快步的从里屋的后门走了出去。

  男人转身赔笑说他这个儿子没出息,十六岁了还在家里带着,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是部队中的士兵,为狼族抛头颅洒热血。本来也像让自己儿子去参军,可那逆子死活都不去。找了份给酒馆劈柴的工作。他自己是个泥瓦匠,负责修房顶漏水什么的,微薄的收入勉强养活一家。

  “你进过军队?”

  “是的老爷,我以前跟随麦卡大人剿灭过不少土匪。”男人一脸荣光,好像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战役似的。“我退伍的时候军队曾保证过会有一份补贴金,随着一封信送来,我等了二十年了,头发都白了。”

  老人看着男人蓬松的头发,里面确实能瞅见几根白色的发丝,“你儿子上过学么?”

  男人一听头就耸拉下来,这位老爷并不在意自己的光荣事迹,“老爷真会说笑,我们哪来的钱供他上学啊,上学时公子哥的事儿。”

  老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出了真正的来意,“我来就是为了给你儿子一个上学的机会,是来自卡兰特学院的邀请。”

  男人刚听到上学还露出鄙夷的目光,但是听到卡兰特三个字突然坐正,惊愕写满粗糙的脸上,不敢置信的确认了两遍。老人不耐其烦的回应他,随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印有金发狼的信件,没人会怀疑金发狼的威严。也不可能有骗人一说,伪造金发狼是要掉脑袋的,一家都要掉。男人欣喜若狂,激动得满脸通红。卡兰特学院,这个名字似乎只属于上流社会,那是狼族最好的学院,从里面出来的人后来不是当了将军就是谋的高职,对于这种穷苦人家来说称得上是奇迹。

  “可是,老爷,我那儿子怎么能博得卡兰特学校的青睐呢?”男人的担心迅速扫去了惊喜,他小心翼翼地问。

  “每年卡兰特学院都会拿出一个名额用来挑选未被发掘的人才。”老人简单地解释道。男人点点头,嘴里念叨着原来如此。其实这个说法很站不住脚,但男人需要的只是一个说法而已。

  这时,一个瘦弱的男孩出现在屏风旁边,一脸迷茫的望着众人。老人迅速看了他一眼,靠在小个子耳边说了什么,小个子也回答了什么。

  “快过来,快来拜见这位......”男人向男孩焦急地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

  “古兰。”老人说,“我不是什么老爷,也不用拜见。”

  男孩走进了一些,古兰看清了他的全貌,和村庄所见到的那些青年们并无二致,精瘦的身躯外穿不合身的布衣,布满大大小小的补丁。脚上是一双做工粗糙的草鞋,短发参差不齐,看样子应该是用剪刀随便剪的。脸部和他父亲一样粗糙,但看得出来五官还算的上标志,一双蓝色瞳子的眼睛炯炯有神,有着不属于这个阴霾村庄的清澈。鼻子高挑,灰色的嘴唇还留有干涸的死皮。男孩一脸不知所措的站在两人面前,对父亲的欣喜捉摸不透,以往父亲只在赌场赢钱了才表现出这般的兴奋。

  古兰向他介绍了卡兰特学院的意图,并说了他入学后的光明前景,已经学校的各项优点。但欧阳天宇只是静静地听着,对那些上流社会的事情不以为然。在古兰询问他是否愿意入学时,他沉默一会,说出了两个字。

  “不去。”

  他父亲听了之后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脸上青筋暴起,挥舞着拳头骂着欧阳天宇这个逆子,随时都会挥在他身上一样。欧阳天宇对于父亲的暴跳如雷显得沉着,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瞪着那个张牙舞爪的男人,好像眼前这个失控的男人并不是他的父亲。

  古兰站起身安抚了男人,让他坐在凳子上冷静冷静,炉子上水壶嗡嗡直叫,妇人拿起水壶艰难地站起身在身后的柜子中翻找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小包用手绢裹得严严实实的茶叶拿了出来。找来几个杯子放在木桌上。泡好茶后简短的说了句,“老爷请用茶。”一瘸一拐的回到了火炉旁继续纳鞋底。丈夫火气刚被扑灭,又瞪了一眼妇人。看着杯中的茶水,像是看金子一样,双手捧着呷了一口,“老爷,等会我好好管教管教这个逆子。”

  古兰笑了笑,说,“我能和你儿子单独谈谈吗?”

  男人点点头,古兰便起身朝屋外走去,欧阳天宇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总比带着这个压抑的屋子里强。小个子男人喝了一口妇人泡的茶,嘴里一股贫穷的苦涩味道。

  欧阳天宇跟着古兰的步伐,他们并未在房子附近就停下,而是一直走到了远处的一条小河,杨柳在两岸随风飘舞着,杂草生长在河边的坡道上,几处稀疏的地方有妇人在涤洗衣物。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初生的麦苗给大地铺上一层绿色地毯,此刻笼罩在一片晨雾之中。

  “你手臂上的淤青哪来的?”古兰看着潺潺流动的小河说。

  欧阳天宇扯了扯袖子遮住淤伤冷冷地说,“干活时伤到了。”

  “你父亲是个很暴躁的人。”

  “他昨天晚上在赌场待到半夜,想来是输了钱。”

  “还是个赌徒。”古兰不屑地冷哼一声,“为什么拒绝卡兰特?”

  “我不能离开阿兰妲和梨儿,我要照顾她们。”

  “阿兰妲是你母亲?”

  “不是,”欧阳天宇苦涩地摇摇头,“她是我后妈,梨儿是她和我爸的女儿。”

  “少有孩子会喜欢后妈。”

  “她对我很好,很少说话,她的一条腿瘸了,行动不方便,梨儿还太小了。”

  “阿兰妲很怕你父亲?你似乎也不喜欢他。”

  “他是个混蛋,好赌成性,每次赌输了就喝个大醉回到家拿阿兰妲出气。”欧阳天宇语气中藏匿了很深的愤怒与记恨。“有一次他把挣的钱全输了还偷了阿兰妲纳鞋底给梨儿买衣服攒的钱,于是回家之后阿兰妲说了他几句,他就把阿兰妲按在地上一顿打,他参过军,力气大得惊人,没轻没重。等我回到家里阿兰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她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说自己右腿使不上劲,从那之后就瘸了。”

  “阿兰妲没想过离开他?”

  欧阳天宇看了古兰一眼,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浓重的无奈,“谁能离开谁呢?”在这个守旧的村庄,在那个阴暗的堂屋,在这个万劫不复的泥泞上,阿兰妲能上哪去呢?

  “你亲生母亲呢?”

  “死了。”这两个字他说得很平静,平静的像是死的是别人。“我太小了,不记事,我父亲告诉我的,就在这条河里,淹死的。”

  古兰深深地呼吸,冰冷的空气渗透了大半个胸膛,他沿着河流的方向望去,远处几个小小的影子在河中扑腾出水花,水位不过到了他们的腰部。古兰本想说什么,但他又意识到欧阳天宇何尝察觉不到呢?一条浅浅的河,淹死了一个女人。

  小个子摇晃着那杯苦涩的茶水,身旁的男人正在若无其事的嚼着茶叶,中途问了小个子几个问题,他的回答很简短,没有让男人满意。男人觉得这个矮子一定是个跑腿的跟班,便没再搭话了。

  没一会欧阳天宇就跟着古兰进来了,他还是带着走出去是凝重表情,但减轻了许多,男人始终都不会明白古兰到底是怎么说服欧阳天宇的。只见小个子和古兰小声的说了几句就出门了。没过多久再次回来手中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在了桌子上。

  男人眼神不断朝向布袋撇去,它慵懒的摊在桌子上,精美的布料与破旧的木桌显得格格不入,男人想迫不及待的打开看一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这是一袋金币。”小个子略带嘲讽地语气告诉男人。“你不用等那封莫须有的信了,欧阳天宇跟我们走后,这袋金币就是你的了。”

  “啊——”男人忍不住惊叫一声,饿虎扑食一般打开了布袋,金币在他眼中闪的刺眼。男人此刻简直幸福的眩晕过去,他从未想过自己悲催的生活竟然会有一天能如此翻天覆地,他顾不得这袋金币背后的条件,一个劲地重复“这就走,这就走。”

  “这袋金币能让你换个好房子,雇几个仆人,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古兰郑重其事地说,“但是条件是,你和欧阳天宇不再有任何联系,他以后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欧阳天宇本期望着能看到父亲犹豫那么一秒钟,甚至是个眼神的闪动,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袋金币,好像那才是他的亲生儿子,带着几丝恶毒地说“我养了他十几年,这就算是他还债了。”

  欧阳天宇嘴角一颤,不禁笑了一下,那笑容若有若无的,过往的十五年也似乎若有若无的。

  “既然如此,我们的交易算是达成了。”古兰说。

  “那是当然,老爷。”他头也不抬,“欧阳,还不快去收拾收拾跟老爷走,别耽误了行程。”

  “不用收拾了,他现在就跟我走。”

  “老爷您说了算。”

  古兰端起茶杯,临走之前他突然想尝一尝阿兰妲泡的茶,那茶尚留有余温。古兰本以为这桩事情会有许多麻烦,父母的爱子心切不忍放手这种。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仅仅是一盏茶的时间。

  他走向阿兰妲,降下身姿半跪在身旁端详了一下她手中的鞋底,阿兰妲低下头不让古兰看到自己红红的眼眶,悄悄用手拭去眼泪。古兰又看了看她身旁成堆的鞋底,他轻轻的托起阿兰妲干裂粗糙的手,吻了一下。“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他认真地说。阿兰妲听到这话头低的更深了。古兰想也许她并非沉默不语,而是生活已经变成了一种她不懂的语言。随后他摸了摸梨儿的头,小女孩很乖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你女儿很可爱。”

  “老爷过奖了。”阿兰妲的声音轻柔,像静静流淌的溪流。

  古兰站起身走出门外,欧阳天宇与小个子跟着他。他们解开马的缰绳,小个子让欧阳天宇坐在自身身后两人驾一匹马,临走的时候阿兰妲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焦急地走过来。她把纳好的鞋底用布包好交给欧阳天宇,并嘱咐他在外面招呼好自己,有空回来看看,写封信也行。欧阳天宇记在心中,他知道阿兰妲不识字。马蹄渐渐迈开步子,一步步的远去,欧阳天宇看着阿兰妲慢慢模糊缩小的身躯,最后就像一个点,深深地纳在那个院子里。

  早晨的阳光现在已经被乌云遮住,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刮着欧阳天宇单薄的衣服,头发贴在脸上,他回望着这座生活了十五年的小村庄,心中不免泛起阵阵涟漪,妇人们探出头凝视着,有人认出了欧阳天宇。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女孩在扒着篱笆墙朝他喊道,“欧阳,你去哪?”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我们说好一起去抓鱼嘞,帕斯卡,雷奥,还有妮拉,我们都等着你呢。”

  “下次吧。”

  女孩停了一下,她说,“那我等你回来。”

  欧阳天宇扭过头不再看了,不去对上任何人的目光,他们朝着隐没的太阳一路前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就像那条河一样,永远的向东流去,他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