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福艾沃梅

  破碎的骸骨仍在风中战栗,无处寄托的灵魂在死亡的失温中颤抖。在中部的黑土草原上,晚秋的暴雨中,急速的冷风犹如剔肉的快刀,正从遍野的陈尸上刮去血肉,要喂饱那一头野兽——它名叫战争,无情而残暴,他便是罪恶与疯狂!血腥的利益便是它的诱饵,它以此诱惑贪得无厌之人,为了吃足那饵料,这些丑恶的人,又做出空洞的许诺,从不吝惜坑骗与谋杀那些平静地生活着的人,然后,一旦它不得不暂时匿踪了,它就回到它的诞生之处,回到那人们心中那尚未消灭的原始野蛮,以悲伤、仇恨与义愤为养料,奴役贪婪的暴徒以他们力所能操纵的人作为祭品,为它的胃口献祭,再献祭。

  血腥的战斗在诺丹王国的中北部境内打响,越过阿斯山脉的山脊,将苏力低地的战壕遗弃,从而占据了中西丘陵与流过它的松尼尔河畔,在米克尼斯山谷林地狡诈地南下又穿过六河入海口,燃尽了普泰兰纽斯杰斯堡一带的全部庄稼,而现在即将将它也吞没。守军已然疲倦不堪,城中的贵族多数早已逃跑到最南方的圣城邓洛莱,现在士兵们与市民们共同分享着受围攻的苦痛。

  城的主人是应当留下来的,这是普泰兰纽斯杰斯一家十几代人守护的封地,现任的家长兰斯蒂斯·普泰兰纽斯杰斯伯爵正率领军队抵抗米克托人的进攻。军部立刻给这位当年的上尉提升成准将。这一仗他虽然准备的仓促,但相当充分。他亲自动手修筑战壕,校准大炮与机枪,他的参谋部里提出的巧妙手段让紧缺的粮草供应得当,审慎而精密的计划已经阻挡了米克托的六七次冲锋,甚至曾反攻下米克托人的阵地,在诺丹王国全境里的每一张官方报纸上,普泰兰纽斯杰斯堡的捷报频传,这位将军少年时自封的“百合骑士”的名声愈发响亮,他英俊而年轻,富有感染力......全国的小姐们——诺丹王国的每一个体面的国民都注视着他的光荣与高大,无数人注视着他的背影,而有一位他十分爱慕的年轻贵族少女——也是他麾下的一名文职军官,她正是唯独的那个,站在他的身边,勉励地看着他。他每每感受到那种目光,就越是摆出英武的姿态,绝不让战斗的日趋颓势压过他个人的光芒。渐渐地,他守护家传古老封地的动力,只剩下那一双看着他的背影的眼睛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属于福艾沃梅·纳赫特沃邓。十三岁时纳赫特沃邓的家长代表她与兰斯蒂斯订婚,两人开始并不亲近,但时间将两人撮合,可是两年后福艾沃梅公然毁约,坐上马车踏上周游之途,抛弃兰斯蒂斯于不顾,警告他不要跟随,他悲痛至极。又两年后,福艾沃梅回到普泰兰纽斯杰斯堡,用她的家徽进入了公爵府,找到了兰斯蒂斯,那时他正沉浸在父亲死亡的悲痛中,几乎被突然继承的沉重头衔压垮,福艾沃梅对他痛哭,诉说思念......那将兰斯蒂斯从悲痛中解放,在福艾沃梅的敦促下,这位昔日的浪荡公子开始操持家业,他迅速地成长,操持下非但保持了自己家庭的受宠地位,甚至将它巩固了。一种新的正义也开始在这位家长心中成长,他细心地发现福艾沃梅陪着他读那些自由立宪派的小作坊里出版的,甚至是非法的报纸时,她口中劝解,却是在读时点头认可,他们也兴奋地讨论着这些在当时他们认为是偏激的思想,直到他二十一岁的一天,他在议院中为了维护自由立宪派,跳起来,指着国王的鼻尖攻击的权威——福艾沃梅作为他的未婚妻被允许旁听开会,她坐在他身边,惊恐地,拼命拉扯他的手。

  事后兰斯蒂斯极尽其力赔礼,幸而逃离了治罪,单单是失了宠。他回到家中大笑着喝酒,对他的自由立宪派朋友大喊,说他们将在议院中获得支持,兴奋地直跳。福艾沃梅,这时却不见得有多么开心,次日突然告别。那让他惊异,更让他惊异的是,一个月后她回到了自己身边——穿着一身国王禁卫军的军装,表情也是凝重的。

  福艾沃梅的表情当然应该凝重,尽管这一个月里兰斯蒂斯取得了喜人的成就,庆祝的美酒也由她分享。她在那天的晚上,尽力地结果一场讨论,不断地暗示兰斯蒂斯与她私下交谈,但明白了那些人将要借宿后,她干脆拉着兰斯蒂斯离开了。

  兰斯蒂斯有些生气,福艾沃梅看得出的,她本身就感到不安,这么一来就更加严重了。她拉着兰斯蒂斯,低头只顾走——

  “怎么了?”兰斯蒂斯问。

  福艾沃梅没有搭理。

  “到底怎么了,你说啊!”兰斯蒂斯稍稍加重了语气,站住脚步不肯走了,高大的福艾沃梅使劲拉他,拉的他差点摔倒。

  福艾沃梅抬起头来,左右看看,确定了没有别人,再看看兰斯蒂斯疑惑而又不满的脸。该讲话了。福艾沃梅拉住兰斯蒂斯的手,吸一口气,不太敢开口,越是想讲越是不敢,最终,鼻子一酸......

  兰斯蒂斯拿什么抵抗少女的热泪?他将福艾沃梅拥入怀中,那才是她的爆发的开始。

  关于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又再接近兰斯蒂斯,关于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又穿着军装回来的那些话,随着哭泣声,连珠打在兰斯蒂斯心上。纳赫特沃邓家急需巩固议院中的地位,便与普泰兰纽斯捷斯联姻,将福艾沃梅许配给他。福艾沃梅因为叛逆逃离,终于又抵抗不住母亲的眼泪,回到了他身边,竟产生了真正的爱情,这却让她良心不安,因为她觉得是玩弄了自己爱人的感情,直到因为普泰兰纽斯捷斯因兰斯蒂斯而失宠,纳赫特沃邓不再指望他,而设法将自己家里的每一位子嗣都安排进了军队,希望他们能像祖先一样,靠战功取得宠信,家人把她安排进按传统任用女人的国王禁卫军,要求她与兰斯蒂斯断绝关系,而她选择了忤逆。没有双方家长的认同,结婚没有可能,贵族又对与婚姻无关的爱情极度敏感,就立法,设私通罪。

  幸亏是有手段的,兰斯蒂斯想,这才给了福艾沃梅留在他身边的正当性。她现在是他提拔到参谋部来的低级军官,在房间里,关上门,拉上窗帘,亲昵地梳理兰斯蒂斯的长发的她,就是一位实际上的妻子。兰斯蒂斯这时,倒盼着这战争打的更久一点。

  福艾沃梅和兰斯蒂斯是普泰兰纽斯捷斯城里自由立宪派的俱乐部里很容易受注视的二人。自由立宪派视他们为朋友,很多辩论都邀请他们参加,他们也就了解这他们的一些细节。当下,一场有关战争的讨论刚刚尘埃落定,自由立宪人们互相指责,最终将不拥护战争的那一派开除,剩下的人正要为了诺丹祖国的利益,暂时放下理想与专权的国王团结,他们自称是诺丹护国派,指责另一派是叛逆派。

  “你再给那群叛逆分子说一句好话,我就薅你一绺头发。”福艾沃梅对兰斯蒂斯威胁道。

  “我也只是肯定他们的那什么——我们先别聊这些了。”兰斯蒂斯说着,把自己的秀发从福艾沃梅手中拢回去。

  “那聊什么?”

  “那也就该睡了。”

  “那就明天早上见。”福艾沃梅说着,走到了兰斯蒂斯的办公桌前。

  “明天早上见。”兰斯蒂斯将厚厚一沓文件塞进福艾沃梅手里。

  “这就是你要送出去的?”福艾沃梅问着,摸着那文件袋的封线,用眼神问可不可以打开——被点头批准了。

  “对。里面就是一些描述普泰兰纽斯捷斯堡的近况的东西,还有一些信件。”

  “为什么不发电报......啊,你还给诺布勒妮写了?”

  “对。这封信先送到报社去,要公开在报纸上。明天你选定了送这文件的人,记得告诉他。”

  福艾沃梅点头,离开了兰斯蒂斯的办公室。

  普泰兰纽斯捷斯堡,福艾沃梅的第二故乡,往常在此处向低处的建筑望去,是大片的灯火阑珊,然而现在,管制之下,只有重要的建筑亮着灯。这里不是穷乡僻壤,然而多数民居仍不用电灯。街上的煤气灯本当将整座城照的通量直至凌晨,此时却作为这城市的一部分,也分享着她那睡去了一般的沉寂。这是福艾沃梅零星星的马蹄声打不破的。

  福艾沃梅决意要打破这夜的沉寂了。

  那一天凌晨,战壕里睡着的米克托士兵被枪声唤醒,惊跳起来,抄起霰弹枪,等待着来袭的敌人跳进堑壕,然而那最先开枪的士兵,小声咒骂着,对着一位架马跑远的骑手放枪。他们远处的军营里,一队骑兵向着那人逃逸的方向追去,扰乱了那黑漆漆的,平静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