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从偶尔注意到的，旁人的言谈中，路缈觉得那应该是个“很快乐的地方”。把可以从网络上得到的信息拼凑一下，路缈对游乐园的定义变成了“以制造刺激和快乐为盈利手段的地方”。后来，路缈向莫梓问起过“去过游乐园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又问“你觉得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然后，得到了有点意外的答案。
【人很多，很吵，很拥挤，很……算了，能跟奶奶和哥哥一起姑且算是有点价值。】
路缈觉得那时被莫梓咽下去的话应该是“讨厌”。
对于极度厌恶与旁人发生物理上的接触的莫梓来说，呆在游乐园那样人山人海的地方应该就像呆在处刑场吧，受的刑大概可以类比凌迟。
而现在的路缈有点能理解莫梓的心情了。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被人潮裹着走的感受实在是太·糟·糕·了！
目前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路知礼和姜云丰一直都握着路缈的手，不然的话路缈可能要到儿童走失处请求播放一则寻亲广播。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有林荫眷顾的歇脚处，路知礼和路缈坐在石凳上，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疲倦。
“失策了。”路知礼嘟嘟囔囔地抱怨自己的疏忽，“只想到游乐园适合家庭出行，完全忘了现在是暑假。”
姜云丰站在一旁，拿着工作人员分发的小扇子给她们扇风。他的状态跟坐着的两人比起来要好不少，明明常年呆在办公室还总是熬夜加班的他跟总是呆在病房里的路知礼和年纪还小的路缈比起来应该也没有多少体力优势的，跟别说还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的他在这样的天气里应该是三人里最受折磨的一个。
路缈看着虽然冒了不少汗但精神状态明显好得不像话的姜云丰，在心里感叹“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路缈虽然不知道妈妈跟爸爸说了什么，但也能发现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轻松和睦了不少，应该是说开了什么吧，总之是件好事。
“我猜，你订这个游乐园的票是因为它是推荐榜上的第一名。”十分了解路知礼的性格的姜云丰无奈地笑着说。
“你说对了。”路知礼坦然承认。
路知礼是在昨天晚上临时起意计划了这场家庭出游的，但对这类事情完全没有经验的她一开始完全一筹莫展，在向护士们和医生求助之后才有了点眉目。
因为路知礼的身体情况不算乐观而且每天睡前要进行例行的身体检查，所以医生建议她外出时间最好不要超过24小时，最好不要进行剧烈运动也不要让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在外饮食要清淡不能吃辛辣油腻的食物，过于刺激的娱乐项目绝对不能碰，对体力有要求的活动最好不要参加……在这种种限制条件下能进行的选择就很有限了，至少路知礼提议的登山、海底漫游、烟火总动员遭到了亲切友好的护士们和医生的一致驳回。
至于商讨过程中，路知礼的诸多“奇思妙想”带给有常识的医护人员们的近乎惊吓的震撼，就不一一赘述了。
阳光越来越不留情面，室外的温度也像是有了折腾人的恶劣趣味，目所能及的人群中有不少人烦躁地扇着扇子，有一部分不太美妙的言辞飘进了耳中。
路缈也有点受不了今天的气温和暴晒，但她直到现在都没什么烦躁的情绪，听到其他人的抱怨甚至是怒骂，她默默地想人的情绪和体感温度是不是相互影响的关系。
姜云丰看了好几圈，最后终于发现了一个几乎要被人潮淹没的奶茶店。
“我去买点饮料吧，你们想喝点什么？”
路缈:“……柠檬水，加冰随意。”
路知礼:“我要牛奶，热的最好。”
路缈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发现对方虽然也流了一些汗，但面上的柔和淡然足以让人误以为现在的时节是初春。
就是看上去完全不觉得热的样子，虽然她穿的是裙子，但人群里也有不少穿着轻薄的衣服却依然被炎热的天气激起了脾气的人。
“小缈，”在姜云丰离开之后，路知礼主动找了点话说，“喜欢游乐园吗？”
“喜欢。”喜欢跟家人呆在一起。
在医院的时候，路缈看出了妈妈应该是有什么话想对爸爸说，就主动去了活动室，原本以为这次探病大概也不会跟以前的每次有什么不同，直到妈妈和爸爸来到活动室问她要不要去游乐园。
这是路缈第一次来游乐园。
以前姜云丰问过她要不要去游乐园，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玩，问过很多次，但无一例外都被路缈拒绝了。
以前的路缈很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热闹的地方，讨厌能看到别人的幸福的地方。
每次看到别人的其乐融融的家庭，路缈都会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时而会感到自己像是被无意间遗落到了世界的某个角落，甚至会产生一种“自己被抛弃了”的感觉。
那样的挫败感实在是太讨厌了。
虽然现在不会有那样的感觉了，但是路缈也不会立刻就转变自己的喜好。
“……小缈，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
的确是说过来着，在某次探病的时候。路缈没想到路知礼还记得，她现在说自己变得喜欢热闹了行得通吗？虽然这是撒谎。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明知道你讨厌人多的地方，却还是带你来了游乐园吗？”
“……不是因为游乐园适合家庭出行吗？”
路知礼:“……”
虽然也有这个原因啦。
路缈:“……所以，是因为什么？”
“嗯——”路知礼仰起头，在看的不知是树叶还是树叶间的缝隙，也可能是在透过缝隙看晴空或白云。
最后，路知礼平视前方，看到人群中有不少带着孩子的家长和被家长牵着手的孩子。
“小缈，你觉得自己的家庭怎么样？”
“……曾经，是不满的。”如果不知道所谓“普通”的家庭是怎么样的，如果不知道所谓“幸福”的家庭是怎么样的，那路缈应该不会对自己的家庭产生任何想法，不会不满也不会不甘，只会连“奇怪”之处在哪里都不知道，默默接受吧。
“曾经”很不满，不是说现在就接受了，只是与以往那样只会无能狂怒的情况相比，现在多少有点不同了。
“但在把那两个人剔除出我心中的‘家’之后就觉得轻松多了。”
“……只是这样吗？”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小缈的心情应该不会是“轻松多了”。
“也不只是这样。”
【……你，没想过反抗？】
“……我想反抗。”
“反抗？”
“嗯，应该说是有了‘改变’的想法吧。以前我完全没想过靠自己的力量去对抗那两个人，一直害怕着逃避着，但在意识到自己有反抗的权利之后，我居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为什么不能？】
在那个飘着雪的日子之前，没有人告诉过路缈——你可以去恨，你可以去爱，你可以变强，你可以去改变。
不是被改变，而是去改变。
不是被动选择，而是主动出击。
“所以我很喜欢我的、我们的家庭，因为这是我想保护的。”
不需要理由，硬要说的话“爱”就是理由，因为爱着所以想要守护，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也因为有着这样想要守护的心情和反抗的斗志，路缈居然对未来多了点期待了。
“……”得到了完全在预想之外的路知礼在心里反省着自己的肤浅。
真是太失策了，只想到自己是路缈的母亲以及女儿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却忘记了路缈从来不会原地踏步。
原本是想安慰一下自己的女儿的，现在看来反而是自己被安慰了啊。
“小缈，果然很厉害呢。”路知礼发自内心地这么说。“比妈妈厉害多了哦。”
因为不希望让女儿养成什么偏见和刻板印象，所以路知礼一直以来都是以平和的态度面对路缈，没有抱怨过、大哭过、痛骂过或是编排过任何人——虽然这其实是本色出演，路知礼本来就是某方面的情感异常淡薄的人。
路知礼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只想到身为母亲不能给女儿带来不好的影响，却忘了告诉女儿试着去掌握主动权。
因为在路知礼的眼里，还是个孩子的路缈是需要被保护和教育的存在，她却忘了孩子也会想守护自己的所爱，忘记了孩子的情感总是稚嫩而热烈，忘记了那尚未成熟的存在的成长总是能出人意料。
路知礼一直都试着把路缈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现在看来，她还是没能做到。
路知礼没能发现路缈最本质的强大。
这算不算身为母亲的失职呢？
路缈注意到母亲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点消沉，但直觉告诉她现在最好不要就这方面进行追问。
“也没有，要是没有朋友的话，我也想不到这些。”
“是你经常提到的那个孩子吗？”
“嗯。”虽然，那次实际上不是很愉快，不仅吵了架，在那之后还冷战了好长时间，幸好现在是和好了。
路缈回想起自己那几个月的纠结和矛盾，只觉得再也不想跟莫梓吵架了。
“真好呢。”自己的女儿有个值得依靠和信赖的朋友这件事让路知礼既欣慰又羡慕。
在第一次知道路缈有了在意的同龄人之后，路知礼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女儿会在这过程中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但友人数量惨淡而且完全不关心人际关系的她不知道该怎么给女儿的交友大业出谋划策。
现在看来真是太好了，路知礼如此感叹如此庆幸。
太好了，小缈交了一个好朋友。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来游乐园呢？”路缈还关心着这个最开始的话题。
“只是不希望留下遗憾啦。”路知礼微微笑着，“我不希望这个家庭带给你的只有痛苦和遗憾。”
“……”喉咙突然泛上了奇怪的痛感，路缈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实在是有些晒人了。“我从来都没有因为妈妈和爸爸而痛苦或遗憾过。”
“……我从来都没有……”
【虽然我们一直以来都没办法像普通的母亲和女儿那样……】
啊，不是，不对，不应该那么说的。
普通也好，不普通也罢，说到底“普通”的定义什么的本来就很模糊。
路知礼和路缈也不过是普通的母亲和女儿罢了。
“虽然我以前的确羡慕过别人的家庭，但我从来都没有对妈妈和爸爸感到不满。我一直都很庆幸——我是路知礼和姜云丰的女儿真是太好了。”
“……”
“而且……”
【只是在羡慕自己看得到却并未拥有的美好而已。】
“就像别的家庭有苦也有乐一样，我们不也是这样吗？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我们会一起度过幸福的时刻也会一起度过艰难的时刻，没必要执着于什么‘别的家庭都有的东西’，没必要把别人幸福的模样复制粘贴到我们身上来，我们的幸福应该由我们来定义啊。因为，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幸福不是吗？过于刻意地追求表面的笑容的话，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
良久，耳边流过一声轻叹。
“小缈，真的是长大了呢。”
不远处，姜云丰正拿着排了好长的队之后终于买到的热牛奶和柠檬水，游在人海中，朝这边走来。
“能知道自己想要的幸福是什么，真的是太好了呢。”
太好了，我的女儿不会重蹈我的覆辙。
＊
从柠檬水到冰激凌，从旋转木马到咖啡杯，从正午到黄昏。
在坐上轿车后座之后，路缈已经昏昏欲睡，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
“小缈，明天有什么计划吗？”坐在路缈旁边的路知礼问。
“没有。”
“那今晚要先住在医院吗？”
“……嗯！”路缈点头，兴奋感好像冲淡了些睡意，但没过多久她就渐渐睁不开眼了。
今天跟以前都不一样，路缈已经不太清醒，嘴唇翕动着，漏出的话不知是不是呓语:“……”
“哎呀？”听到女儿的声音，路知礼凑近了些，想听清路缈在说什么。
“要长大……保护妈妈……”
“……”
路缈在彻底陷入睡梦之前，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句话。
“小缈，我爱你。”
＊
夜晚，路知礼躺在病床上，眼睛适应了黑暗的她向左侧身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和丈夫，向右侧身能看到自己那幅在昨天晚上开始动笔的，还未完成的画。
她平躺在床上，至今为止的人生变成在眼前闪过的一幕幕。
嗯，决定了。
下定了决心的路知礼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就定在五年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