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克闷闷不乐地盘腿坐在牢房之中,偶尔抬起眼,就能看到红眼的狱警在盯着他看。那个眼神让人心里发痒,罗德很想冲出去揍他一顿。
他将身子缩了起来,让自己躲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魔法阵在背后显出雏形,但旋即又被他掐灭。
狱警身子一颤,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那个魔法,但终于没有其他动作。
——就是这样。现在动手的话,只会招致更多的麻烦事。
这种亏本生意他不会去做的。
“……嘁。”
他缓缓别开视线,尽可能让自己不去在乎那些事情。但是脑袋一放空下来,突然就有声音响了起来:
“……我赢了哟。这就是,‘大魔导师’的真正力量啦。”
来回往复,一遍又一遍。
那张欠揍的脸好似残像一样,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可恶!”
罗德里克猛地抬起双手,拍向自己的脑袋,试图把那些图像和声音赶出脑袋。
“停手!我让你停手,你听见了吗!”
震耳欲聋的金属交击声突然暴起,把罗德里克吓了一跳。
幻视和幻听同时结束了。
狱警怒目圆瞪,手中的铁棍架在牢门的缝隙中,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罗德里克又往里边缩了缩,那双黑色的瞳孔在黑暗之中黯淡下来。
他开始回忆起前一个时辰发生的事。
和克罗·泰特斯的战斗,根本就是被他单方面算计的巨大陷阱而已。
克罗一直在强调,自己的弱点就是“自大”,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的确如此。
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已经算计到了罗德里克的后两步、甚至后三步。
整场战斗就像一张逐渐收束的蛛网,自信过头的他察觉不到,但他的确被不断牵扯至那张巨网的核心。
然后,布局的蜘蛛张开巨口,露出了吸血鬼般的尖牙,狠狠咬住了罗德里克——
“可恶。”
罗德里克又发出了一声呜咽,唾弃着自己。
现在想想,那个举动怎么看都不正常。
想要通过模仿“最强”来打败最强——这是何等愚蠢的做法。
克罗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化形成为吸血鬼,根本就是为了惹怒罗德里克。
然后,坑杀他。
虽然不是第一次察觉到人类的丑陋了,但他仍旧感到浑身难受。
他突然怀念起在学校里那段时间——虽然麻烦事也同样不断,但至少不用看着丑陋的大人们勾心斗角。
偶尔还能随手拯救个世界什么的。
——说起来,悠夜那边怎么样了?
虽然向那边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暗示,但不知道悠夜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因为悠夜是个笨蛋,所以很有可能把那些话当成是纯粹的责备,肯定哭得梨花带雨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是对不起她……
罗德里克不禁有些心痛,让女孩子伤心可不是他所希望的。
不过至少,加斯伯璐应该会明白吧。
罗德里克的话里,其实有着致命的矛盾。
当悠夜说“买了超短裙”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不要在这种东西上乱花钱”。
他怎么可能会讨厌超短裙嘛!
“……不过,就算加斯伯璐来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啊……”
“当。”
就在这时,这座地下牢狱的大门突然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开锁的声音居然是如此地刺耳,罗德里克以前都没有察觉到。
阳光在这种阴暗的地牢中是那么的耀眼,光束形成的屏障,遮掩住了来者的身形——
“罗文。”
首先从光幕中穿出的,是一双黑丝吊带大白腿,丰满而不失曲线的腿型被那层黑色的军裙遮住小半,更显诱人。可惜的是,纤细的小腿被赤红色的战靴裹住,原本的性感荡然无存,只留下军人般的凌厉味道。
罗德里克稍稍抬头,看向了那双腿的主人。
阿尔法·鲁基斯的视线穿透了脸上的面具,直勾勾地盯着他。
虽然是个美女,从她嘴中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比:
“你做好了被审问的准备了吗?”
“我没有回答的权利吧。”
无论说什么都没用。答案早已被他们定好了。
罗德里克就像个落魄武士一样,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将那个问题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
阿尔法默默地走下了象征堕落的阶梯,来到了罗德里克身前。
“我不喜欢油嘴多舌的家伙。”
“正巧,我也很讨厌说废话。”
罗德里克冷冷笑道,贴着墙直起身来,慢步走到光线照得到的地方。
“问吧。”
“把事情全部说清楚。”
“哈,凭我这破破烂烂的口舌,说上几个时辰都不一定说得清喔?没问题吗,浪费你的时间?”
“你已经浪费了我三秒钟的时间。”
阿尔法左手一低,左手已经握住了腰际的剑柄。她将手轻轻一晃,缠在剑上的链条晃动起来,叮当作响。
“我不像别人那么好说话,别浪费我的时间。”
“……好吧。”
罗德里克苦笑一声,开始在脑内构思起故事的剧情来。
“事情是这样的。在晚会以后,我和克罗又在他的酒吧互相认识了一下。然后,今天我又去酒吧里找他……”
“找他做什么?”
“……只不过是想去酒吧里放松一会儿而已。”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感受到了压力?”
“够了,这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吧!”
“哼。”
阿尔法撇了撇嘴,不满地发出一声冷哼。她松开了握在剑把上的手,表示在这里做出退让。
于是,罗德里克那干巴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后来,我们两个聊了几句,稍微吵了起来……”
“你们聊了什么,因为什么吵了起来?”
罗德里克抬起脑袋,看向阿尔法的面具。
阿尔法一愣。那眼神之中空洞无物——什么都不存在。她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厌烦了这种问询,已经不再将阿尔法的存在看在眼里了。
“……后来,我们两个就打算切磋一场,用实力来决定谁对谁错。”
罗德里克无意识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风衣,丝毫没有在牢里的自觉。
阿尔法深深地感受到,身前这个男人的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估计。那种虚无空寂的眼神,和她根本不是一个境界所在。
——如果真的要和这种人做对手的话,绝对没有胜算。
她已经在心中有了粗略的印象。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这就是你对他痛下杀手的原因?”
“……不是。那是因为他‘暴走’了。”
“暴走。那是什么?”
阿尔法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罗德里克把头一沉,陷进了自己的风衣大领中,兴趣平平地说道:
“字面意思。他控制不住魔法,变成了暴走的吸血鬼,我不得不用那种方法阻止他——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找那边的魔力余烬。”
“……”
阿尔法的头低下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小角度,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的工作只是问话,至于那个答案正确与否,就是伏蒙该干的事了。
“喂,所以能把我放出去了吗。虽然我是嫌疑犯,但也不能关在这种地方吧。”
地下牢狱什么的,也太反社会了。虽然罗马帝亚的确继承了一部分中世纪的传统,但警察局之类的设施也早就设立起来了。
换句话说,兰迪这样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虐待”。
罗德里克死死揪住这一点,逼迫着阿尔法进行选择。
只是,那个美女也并非等闲之辈:
“没戏。只要嫌疑还没被洗清,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吧。”
“嘁……”
罗德里克转过身去,把后背朝向了阿尔法。
这个动作代表了一次谈话的结束,或者说、是“破裂”。
没有搞清楚的事情、想要做的事情、必须去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而他却被囚禁在这十平米不到的狭小空间内,什么事都做不成。
“啊……有没有人能带我逃出去啊……”
他用着所有人都听不见的声音,独自低语着。
♦♦♦♦♦♦
罗马帝亚,雷肯城。
一抹黑白色的飞影在层层楼宇之间快速穿梭,巧妙地避开了人流密集的地方和错综复杂的小路,直取领主大厅的方向。
“气味……在这个方向。”
加斯伯璐突然转向,绕开了便捷的近路——在那里正有一辆魔导车迅速驶离领主大厅,朝着她来的方向开去。
她没有理会那辆魔导车,两个呼吸的时间内,已经来回踩着三栋高楼的墙壁,翻过了领主大厅的围墙。
轻巧而无声地落地。
“……味道,好重。”
加斯伯璐用手在鼻子旁边挥了挥,打散了变化术的魔法阵,让她被刺痛的嗅觉重新恢复正常。
气味在这里变得特别厚重,不再适合用犬鼻追踪。同时,这也意味着和罗德里克的距离不会太远了。
只不过,有一个问题让加斯伯璐想不明白:
“他在这边做些什么?”
难道是被兰迪叫过去做些什么事吗?还是说,有其他的原因呢。
她不想纠结于没有答案的问题,很快就转身投入了行动之中。
“……”
她抬起头,眯起眼睛向四周望了一圈。不愧是整个国家最重要的地方,在领主大厅的各处都布下了侦测魔法的电子设备。
想要在这里边释放魔法而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也就是说,除非能找到瞒天过海的方法,不然就必须放弃魔法。
加斯伯璐选择了后者。
一个优秀的杀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能够对抗恶劣环境——除了魔法之外,她还能选择其他的技艺,来追踪罗德里克。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通过经验和科技的结合,事实的真相已不再难以寻找。
难点在于,加斯伯璐是否有那个勇气——
“……为什么。”
她在目的地前停下了脚步,迅速找了个掩体藏匿起来。
很明显,那是一座仿古的地牢,或者说,牢狱。所有的迹象都表明,罗德里克·弗拉基米尔现在就在这个地下大牢里。
——他为什么会在牢狱之中?
这下子就麻烦了。如果他身处地下的话,就没办法和他取得联络——换言之,无法确认到他现在的状况。
现在无论是贸然闯入地牢、或是静观其变,都已经变成了下签。
“没有别的选择了……”
“啊,等等,那边的小姐。”
加斯伯璐的身子都已经半探出掩体,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别那么冲动嘛,冲动可不见得是好事。有些事情果然还需要从长计议,对吧?”
她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文静青年正对她露出微笑。
那微笑甜得让人发抖。
“如果在这里落了个劫狱的罪名的话,对谁都不好吧?”
“……哼。”
加斯伯璐猛地挥开肩膀上的手,一个反手就扣住了伏蒙的脖子,指尖的“蛇眼”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只要手指再向下嵌入一分,蛇眼就能划破他的喉咙。
伏蒙还没来得及抵抗,只夹紧了自己腋下的速记本,就已经无法动弹了。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加斯伯璐,就像看着怪物一般。
对于这种人,她从来都不惜用最恶的心来揣测,也无所谓自己在对方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伏蒙尴尬地举起了双手:
“我投降啊啊啊,别打我!”
“你是谁。”
“我……我是伏蒙呀,只是一个普通的速记官……”
“说谎。”
“诶?”
加斯伯璐手指微动。从伏蒙的脖子上,即刻渗出一丝鲜血。伏蒙脸色一变,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呀呀呀呀呀呀……等、等一下,我老实交代,我不是来害你的呀……”
“你的目的。”
“因为无法忍受迷途的小羔羊行差踏错,所以我才打算伸出援手的呀。你也不觉得冲过去是一个好方法吧?呐?”
“你的想法。”
感觉到施加在脖子上的力道被放开,伏蒙终于松了口气。要是就这么被杀死的话,那也太憋屈了。
他把手从袍子里伸了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伤口极细,现在已经自然地愈合了起来。
“和小姐你说话,真的比和阿尔法大姐头说话还累呀。不过,真没想到小姐你居然是干这行的。”
“……”
加斯伯璐将右手一甩,蛇眼从指尖飞出,在手背上转了一圈以后,重新落回掌心。
伏蒙只觉得后背一凉,赶忙往后退开一步,生怕加斯伯璐会吃了他。
“总之,现在正面冲进监狱绝对不是一个好方法啦。”
伏蒙急忙打了个哈哈,看着她将蛇眼缓缓收起,这才安下心来,
“相信我,罗文那边不会出事的。我们也是小心翼翼地在行动呀。”
“……罗文怎么了?”
“只不过是被暂时关起来了而已,不会有什么事的。”
看着加斯伯璐已经走进了自己的节奏里,伏蒙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要比剑术、或是比魔法,他恐怕连领主本人都赢不了。他最厉害的领域,是嘴皮子工夫。
尤其是对这种懵懂、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来说。
“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简单来说,罗文惹了点事,被我们留下来问话而已,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啦。”
大半是真话。
他们的确不敢对罗德里克怎么样,只不过,审问的方法嘛,总归要用上几种的。
阿尔法可不是会对“犯人”手下留情的人。
“当然了,我知道你可能不会信任我。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不亲自问问罗文的话,你是不会相信的吧?”
“……”
伏蒙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是个人,都能立刻听出他话中的含义。
加斯伯璐半信半疑地解除了戒备姿态,将蛇眼收回指缝之中——若非知道那里有一把短匕,打死伏蒙他都不会相信那里能藏下一把刀。
“就暂且相信我吧……等到里边的大人物们出来以后,就到我们的时间了。”
伏蒙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白色长袍,把腋下的速记本夹得更紧了,活像一个正在传教的教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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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们到底还有什么问题没问明白。直接去找克罗不是更快吗?”
罗德里克吃力地抬起眼皮,百无聊赖地朝牢门的外边说道。
阿尔法·鲁基斯就像一尊雕像,双手叉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倚在墙边。罗德里克的哀怨已经传来了百来回,但阿尔法充耳不闻。
她才不会管什么牢犯的请求,对她而言,领主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
反正她在牢外,而他在牢里。
就像影子永远只能委身于黑暗,而不能踏入光明之中一样。牢里牢外的差距,就是光与影的一线之隔。
那一线虽薄,却隔开万物。
“嘁,真是的。你是兰迪的走狗吗,做什么事都没有自我主……”
“瞬。”
电光火石。
罗德里克只觉得自己眼前劈下一道惊雷,自己的脑袋上就已经被架上了一柄黑色重剑。
他第一次看清这把重剑的全貌。漆黑而厚重的剑刃散发出凌人的寒气,六面剑的刃面上纹着深红色的魔法符文,时明时暗,甚是诡异。
“注意你的言辞。”
“好好好……”
“啊呀,这可真是。”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牢狱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阿尔法猛地回头,刻意沉下了声音:
“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么,不准任何其他人入内?”
“可、可是,阿尔法大人,伏蒙大人说是来送饭的……”
门口的狱警尴尬地说道。
这个时候,伏蒙·凯特已经跨过光幕,伸出手推开狱警,大步走进了牢狱之中:
“虽说罗文现在是囚犯,但我记得老大没有准许你能砍死他吧?”
“……不用你说。”
阿尔法收回了手中的重剑,重新系回了背后的铁链上。
“好了,大姐头,现在由我来换班吧。你去向老大汇报之前的工作。”
“但是我没有接到领主的命令。”
“这里有我你还不放心吗?而且,老大现在可是单身一人——很危险哦?”
伏蒙沉下脸,嘿嘿一笑。
虽然戴着面具,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阿尔法的眉头紧皱起来。
“啊啊,对了,现在已经是饭点了。你们也一起来休息一下吧,我先站一下班好了。”
伏蒙撩起自己的长袖,打了个响指。
一名女仆端着一大叠盘子走进了牢狱——那些盘子就像叠罗汉一般,层层叠叠,搭成了半米高的危楼。
怎么看都觉得摇摇欲坠、一触即倒。可是那个女仆稳稳当当地把盘子端正,毫不拖沓地走下了牢狱的阶梯。
阿尔法将铁链系紧之后,便转身朝着地面之上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就像孤狼与猛虎的相遇一般——虽然都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却默契地沉默、然后继续前进。
阿尔法不做任何一丝停留,离开了这座地下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