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黎看了看沈安，又看了看桌上的咖啡杯。
她没有直接点头承认，只是幽幽地说道：“我很喜欢工作，特别是沉浸在工作中的那种感觉。”
“很踏实，沈医生，真的很踏实，只要我足够努力，付出得足够多，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收获，哪怕结果不会十全十美，也不会颗粒无收。”
“其实不止是工作，我在读书的时候，也很喜欢学习，总是想着要考更高的名次，直到我拿到第一名。”
“因为学习跟工作一样，只要我努力付出，就会有收获。”
“可现在吧。。”她顿了顿，扬起浅浅的嘲弄：“当着你的面，我也不好再掩饰什么。”
“我想，我只是讨厌那种，没有预期，无法捉摸，就算做得再好，也不一定会有效果的感觉。”
“比如人际，比如家庭？”沈安双手合十，知晓赵黎这番话想表达的意思。
他也有点无奈，抿嘴道：“其实这世界上最难的事，莫过于跟人打交道，跟人交往，相处。”
“饶是再变幻莫测的宇宙，也有其可探寻的规则，有固定运行的规律。”
“唯独是这人心啊，说变就变，比宇宙难题还难琢磨。”
其实像赵黎这样的例子并不在少数。
他们并非真的热爱学习，也并非真的热爱某件事，只是抗拒笨拙地去融入群体，抗拒傻乎乎地讨别人的好。
却又不想显得太过离群，太过怪异，便只好找个借口，将自己的精力专注到某样不属于跟人打交道的事情上。
学生时期的读书学习，毕业后踏出社会的钻研。
不过大多数的结果都是失望的：无论怎么逃，似乎都逃不过要与人交道。
赵黎长叹道：“是呢，沈医生，我。。我也不怕被你说笑，我没什么朋友，他们视我为怪胎，而我也差不多。”
“不是梦中情人吗？”沈安笑了笑，忍不住打岔一句。
以赵黎的条件，怪胎这样的词汇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因为她很漂亮，漂亮到令人窒息，望而却步。
饶是再恶毒的嫉妒，也不会套用这般丑陋的词汇。
赵黎一怔，哑然道：“梦中情人也好，怪胎也好，反正就是异类，格格不入的那种。”
“不过对我来说，无论是什么形容都没关系，一个人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但，朋友这些可以没有，家人却不行。”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需要考虑家庭琐事，只需一心专注自己的事的小女孩了，到了我这个年龄，说得难听点，就算我不想去处理，不想去面对，也不得不去处理，不得不去面对。”
“这真的让我很头疼啊。”
她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流露出几分娇俏与别扭：“清虞从小就被我哥哥领养，她来的时候，也就比亦婧大那么一两岁。”
“就这么高~”赵黎抬起手，比在自己的胸前位置。
注意，这是她坐着时的胸前位置。
“然后呢，我也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到现在，比我还要高。”
“也从那个怯怯的小女孩，变成了漂亮的大美人。”
“你让我如何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家呢。”
“她虽然长大了，可在我眼里，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帮助，需要依靠的孩子。”
她铺垫了这么久，只是在委婉地提出自己的诉求，或是乞求。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沈医生。”
她眨了眨眼，看着沈安。
“明白，了解，也理解。”沈安点着头：“但这件事确实不是我能干预的。”
他耸耸肩：“有了亦婧的前车之鉴，你应该很清楚清虞为什么要选择离开赵家。”
赵黎闻言，不自觉地低下头：“她和我说过。”
“嗯，那我就不必再赘述。”
沈安柔声道：“这个问题，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依我看，跟你也有关系。”
“我知道。。”赵黎面露惭愧：“是我没有好好地照顾亦婧，才让亦婧的性子这么别扭，伤害到了清虞。”
“亦婧得不到你的关注，而当时的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嘛，嫉妒心最强了。”
“恰在这种时候，清虞就被你哥哥领养回来，到了你们家。”
沈安支起下巴：“就像是贸然侵入的敌人，亦婧以小孩子的敌意，转化为确切的抵触，她不喜欢清虞，也是正常的。”
“哪怕是两只猫，也得适应一段时间才能一起生活。”
“何况，她们两个怕是从来都没有彼此适应的想法。”
“只是我好奇，既然你说清虞长得像你哥哥的女儿，为什么清虞对你哥哥这么不满呢？”
“我感觉。。她跟你哥哥的关系，没有比你和亦婧的关系好多少。”
孩子是不太懂事的。
需要父母的引导。
而显然，作为赵清虞父亲的赵鸣，与作为许亦婧母亲的赵黎，都没有正确地发挥该有的引导作用。
赵黎的原因，沈安已经从她讲述的秘密中得知。
赵鸣呢？
按理来说，清虞长得像他死去的女儿，不应该更珍惜，更疼爱吗？
赵黎听着沈安提出的疑问，她也是面露无奈：“俗话说近乡情怯，我想。。我哥哥对清虞的态度也多半如此吧。”
“哈？”
“清虞不管多像思然，但终究她也不是思然，对吧。”
赵黎苦笑道。
“就好像不管我长得多像我母亲，但我到底也不是我母亲，那些喜欢我母亲的人，第一眼看到我，或许会情不自禁把他们对我母亲的思念与怀念，化作喜爱转移到我身上。”
“但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意识到这是虚假的，我母亲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
“于是我就变得碍眼，我越是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就越是容易勾起对我母亲的思念，就越容易伤心。”
“他们怪我，至少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毕竟是因为我，我母亲才去世的，所以该逃避的人是我，不该出现在的人是我，我也不怪他们，这只是人之常情罢了，我便顺着他们的意，尽量躲着。
“但清虞不一样呢，是我哥哥亲自把她带回来的，她是无辜的，也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到了一个新家，有疼爱自己的父亲，不再是孤独无依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善良又单纯，如何去怪责呢？”
“是我哥哥不敢面对，是他走不出来，他又不想让清虞知道思然的事情，怕伤害到清虞，怕清虞以为自己只是代替品。”
“他不能告诉她，又不敢面对她，看着清虞，他总会想起思然，久而久之，他便怕了。”
“怕，就躲起来，他知道这样对不起清虞，但他实在软弱呢，我嫂嫂和思然的死，把他的勇气都带走了，什么都不剩。”
赵黎抿起红唇，忽而笑了笑：“我也没什么资格去嘲笑我哥哥，因为我也软弱，到了今天，我才舍得去面对。”
“所以，清虞便记恨我的哥哥。”
“记恨他把自己带回来却又躲了起来，记恨他完全没有履行过一个父亲的责任，记恨他总是偏袒亦婧，总是责怪她。”
“可我想，我哥哥对许家太有感情了，真的太有感情了，他从小就在许家长大，母亲、妻子，也都是许家的人。”
“所以他很疼爱亦婧，比较之下，清虞才是可怜的。”
沈安冷着脸：“那你这个哥哥够混蛋的。”
他没有任何顾忌，当着赵黎的面直接骂出口。
赵黎也没有生气。
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她反倒跟沈安的想法一致，觉得自己的哥哥也是混蛋。
可她终究只是沉默，没有跟着一起骂。
这并不是因为她顾忌自己是他妹妹，只是。。自己好像也是一样的人，对亦婧来说。
看别人容易，须不知自己也是一样。
“赵小姐，你不说还好，我可能还会想办法帮你们缓和一下。”
“你现在说出口，我实在找不出理由帮你。”
沈安拍了拍桌子：“清虞从始至终都没做错什么，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些苦呢？”
“早知道这样，你哥哥还不如不带她回来！”
赵黎轻声道：“沈医生，此言差矣。”
“有个家，跟没有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哪怕这个家很不好，可到底也是一个家。”
沈安还想反驳，却突然想起那晚在山脚，在车上，赵清虞那怯怯的样子。
他沉默了。
他不是赵清虞，不能代赵清虞决定。
而赵清虞，确实很珍惜这个家。
为此，她还不惜继续退让，试着让自己和许亦婧打好关系，为的，就是维持这个家的现状。
“我也不扯什么大道理，我只是希望你站在清虞的角度考虑一下。”
“她虽然很不喜欢我哥哥，也不太喜欢我，更不喜欢我女儿。。”
“但这么多年下来，我想她也是有一点不舍的，有一点怀念的。”
“我不奢望她还像从前一样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让她收回那句话。”
“她现在也长大了，搬出去住也是合理的，本该如此。”
“她可以自己找个地方住，只要时不时地回来一趟，逢年过节，也回来坐在一起吃个饭，若是她愿意，再跟我哥哥说几句话，那我就满足了。”
这便是赵黎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她知道让清虞再搬回来，再住在这个家里，清虞是不会答应的。
这个家让她感到压抑，感到窒息。
但她不希望清虞跟赵家脱离关系，不要恩断义绝，哪怕是藕断丝连，只要有个情分在，还是一家人，那什么都好说。
公平一点来说，其实赵黎这个提议，已经很宽容了。
赵清虞这么多年在赵家，承受了很多的压力，却也得到了许多，生活上也好，方方面面也好。
沈安笑了笑，笑容有些讥讽。
“你们家逢年过节还能坐在一起吃饭吗？”
赵家，只剩一个情分与壳子。
彼此之间，真的不像是一家人。
老一辈的，赵鸣恨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对赵鸣失望，终日不见。
赵黎与父亲关系冷淡，因为她母亲的缘故。
同时她也不喜父亲的冷酷。
年轻一辈呢？
许亦婧不喜欢赵清虞，赵清虞也不喜欢许亦婧。
许亦婧恨赵黎，赵清虞也恨赵鸣。
甚至是赵黎与赵鸣兄妹俩的关系，也很一般，很是一般。
真是十足十的“家庭伦理狗血”关系。
面对沈安的讥讽与质疑，赵黎只是微微一笑，风轻云淡道：“我父亲已经老了，现在赵家，是我当家。”
“我希望你告诉她，她随时都可以回家，家的门，是不会关上的。”
突破心结，决定不再逃避的赵黎。
似乎也做了另外的决定。
此刻的她，让沈安恍惚想起初见时的她。
那股淡然自若，尽在掌握的成熟与自信，饶是笑容温和，也会令人感到敬畏。
沈安点了点头，轻声道：“看来你已经找到真正的方向了。”
“还得依仗你呢，沈安。”
赵黎伸出小手，按住他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拜托你了。”
指尖掠过，是难言的滑腻与信任。
沈安没有说什么，他缓缓站起身：“时间也不早了，我是时候回去了。”
“好，我也不打扰你了。”
赵黎也跟着站起身：“谢谢你呢，让我有一个记忆深刻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