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群狼的狂舞Ⅰ

  一双眼睛窥视着纳因。

  身体隐藏在阴影之中,双眼如同深渊的梦魇,寻找潜入梦境的机会。

  纳因注意到了那个视线。

  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彼此试探,却相互不动声色。

  纳因很困,也很想睡觉。

  但他每次都睡得很浅,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睡着,他就会被黑暗中的眼睛吞噬。

  噬骨食肉,不留一物。

  将眠未眠的状态让他的身体疲惫,他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他被无面捉住以后就被带到了这个地方,看不到天空,连空气也浑浊不堪。

  身体越来越痛。

  小腹才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纳因连忙抓起一把干枯的稻草,试图将那伤口堵住。

  可那不过是徒劳无功的自我安慰罢了。

  “呜……噜……”

  不知是否是觉察到了纳因的动作,不远处那双眼睛从阴影中浮现,那双眼睛的主人发出警惕的低鸣。

  纳因眼前,正是那个被库洛斯称为小狗的黑发少年。

  纳因以前养过一条小狗。

  那是托姆达从贫民窟的水沟里发现的幼小黑犬,秋天的时候托姆达抱着那条奄奄一息的小狗来找纳因,纳因看着托姆达要哭不哭的样子,也只能无奈叹气。

  他们节衣缩食了好一阵子,为小黑买了药品和食物,又用捡来的衣物做了一个温暖的窝。

  大约一周后,那条总算黑犬活了下来。

  托姆达给那条小狗取名为小黑,小黑康复后,他们常常一起在贫民窟的街道上玩耍。

  后来,纳因发现了小黑有点儿不一般——那只小黑犬非常聪明,每次纳因丢出去的东西它都能第一时间捡回来。不仅如此,它的动作异常灵敏,那还没长大的身体能够穿行在纳因他们无法通过的缝隙间,小黑似乎找到了只属于它的秘密通道,只需一小会儿就能从街的这头跑到那头。

  于是纳因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为什么不让小黑偷东西呢?

  身体幼小不容易被发现,动作灵敏则容易逃走,纳因打定主意,开始教小黑怎么潜入店铺偷东西。

  小黑学得很快,不到一周它学会了如何无声无息的潜进商铺里,大约一个月后,小黑终于拿到了他的第一件战利品。

  再后来,小黑成为了贫民窟的惯偷,它常常为纳因带回一些小东西——有时候是物品,有时候是食物。

  那个时候纳因总是夸奖小黑,因为小黑的存在让他们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小黑长大了,也开始长壮了,附近的商铺认得它了,得手的机会自然也大大减少。

  成年的小黑似乎找到了全新的生存方式,他与野狗们夺食,和其他动物嬉闹,渐渐地小黑不怎么回家了,甚至有时候带着小狗回来。

  托姆达问那些小狗是怎么来的,纳因也答不上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小黑的孩子。

  日子过得很快,小黑的孩子们也从那小小的样子越长越大,而小黑却变得有些慵懒了。

  直到某一天,小黑叼着一条母狗的尸体来到纳因面前,小狗们跟在身后,发出呜呜的叫声。

  纳因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血迹,小黑那柔顺皮毛被划开一条长口,鲜血止不住流出,却比不上它眼中的悲伤。

  纳因在他们的破屋附近挖了坑将母狗埋了,小黑对空嗷呜长鸣,声音悠远哀凉。

  小黑凝视着纳因,漆黑的眼珠里闪烁着光芒,他们无言地注视了许久,终于小黑带着那些小狗们离开了。

  打那以后,小黑再也没有回来过。

  “哥哥,小黑……死了吗?”

  托姆达面带悲伤地看着纳因,那个孩子知晓死亡,虽然他还小,但是死这种事情在贫民窟早已司空见惯。活下去未必是一种幸运,死去也不能说不是幸福。

  “不是啊,小黑回家了。”

  纳因如此回答。他不知道小黑去哪儿,或许因为它从此浪迹天涯,或许他找到了一个更加温暖的家,或许它舍生忘死,无人为它埋葬。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纳因隐隐有了预感——那一眼凝望便是最后的告别,他们不会再相遇了。

  “可是,这儿不就是小黑的家吗?”

  托姆达依然不依不挠。

  “这是我们的家,不是小黑的家。”

  “小黑不是我们的家人吗?”

  “小黑是我们的家人,但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家人。”

  “那……小黑会回来吗?带着他的家人一起。”

  托姆达纯真地看着纳因,那个孩子总是如此天真,以致于纳因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许会,或许不会。”纳因摸摸托姆达乱糟糟的头发,“小孩儿长大了都要离家,这是他们长大成人的证明。”

  “哥哥也会离开托姆达吗?”

  “会啊!”纳因笑了起来,若是有一天他死了,就让托姆达以为他像小黑一样找到了另一个家吧。

  “不,我不想哥哥走。”

  托姆达被他吓到了,他抓住纳因的衣服不放,又畏畏缩缩地开口,生怕纳因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

  “可是就算我不离开,总有一天托姆达也会厌烦我吧。”纳因没来由说着,“等你长大了,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保护了,你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你不可能一辈子粘着我。”

  “不要,我只要哥哥就好了。”

  托姆达任性的说着:“我不会离开哥哥的,所以……哥哥也不要离开我。”

  他害怕地窥视着纳因,小声的询问:“好吗?”

  “好……”

  纳因的声音悠远而绵长,慢慢消失在冬季的雪花里。

  最终,托姆达还是离开了纳因。

  那一切来得如此悄无声息,却又让他不得不接受。

  如今,另一条迷途的小狗正在纳因面前。

  那间牢房阴暗又潮湿,除了铺在地上的枯草就只剩下又硬又冷的铁栏杆。

  纳因坐在牢房的一端,而那黑发的少年匍匐则在另一端。

  少年的四肢支撑着地面,他对着纳因发出恐吓,然而少年的手脚被延伸到墙上的锁链束缚。即使拼尽全力依然无法够到纳因。

  但纳因见识过少年的力量,那阻碍手脚的铁锁只要少年愿意应该能轻易掰断吧?

  是被奴隶魔法被束缚了力量?还是说那少年只是单纯地不敢做出违背主人意愿的行动?

  少年从始至终死死盯着纳因,这让纳因心里空空荡荡,仿佛自己是一块散发香味的肥肉,对面的那匹饿狼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将自己咬食。

  少年在低鸣着,纳因捂住自己受伤的小腹,有些害怕地退到更远的地方。

  然而那牢房里实在太冷清了。牢门被锁死,没有守卫,一盏油灯明灭不停,到只剩下纳因和少年的呼吸声。

  “喂,你叫什么名字?”纳因终于忍耐不住开口。

  他面向的少年探询,期待着能有一丝回应。

  但那唯一的希冀也破灭了,少年警惕地看着他,双眼犹如黑夜里的狼群,看得纳因浑身发毛。

  “我、我叫纳因,你会说话吗?”

  纳因没有放弃,好歹他是神言者,有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不管是魔兽还是古龙,只要是稍有灵性的生物他应该都能与之对话。

  “唔,你别这么瞪我,我没有恶意……我想救你……虽然没有成功,结果还把自己搭了进去,哈哈。”

  “呜……”

  “唉!”纳因叹了口气,那个少年始终充满敌意地龇牙咧嘴,就像听不见纳因说话一样,

  “我说,你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吧!”

  纳因有些生气了,就算是只小猫小狗听见人声也会反应吧。

  “汪汪!喵喵!要不……咩咩?”

  纳因学着动物的鸣叫声,他一连换了十几种动物,可惜最终都没有效果。

  “诶痛痛痛痛……”

  因为叫得太认真,那快要停止流血的伤口又裂开了。纳因摸了一把自己的腰间,鲜血沾满手掌,血腥的铁锈味涌进鼻腔,刺鼻的味道让他快要哭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纳因觉得少年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果然、果然你听得懂吧!”

  纳因高兴起来,他向前挪了挪身子,急不可待地又说了起来:“你会说话吗?如果不能说话那能摇头吗?我有好些事情想问你,喂喂,点头摇头总会吧,不要不理人嘛。”

  纳因不停开口,仿佛只有说话他才能强打精神,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安心。

  可他把能说的都说尽了,那黑发少年依然没有理睬纳因的意思,不知是不是疲倦了,少年终于放弃了鸣吼,他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躲在稻草里小憩了起来。

  “真的……就像小狗一样啊。”纳因呢喃着。

  起初他还觉得库洛斯说少年是小狗带着某种侮辱,可是如今看来,这孩子分明就是一头未曾开化的野兽。

  纳因有些失望了,没有人陪他说话,他也只能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可疼痛实在难奈,他睡不着觉,仰头望着墙顶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的呼吸声平稳下来,他好像睡着了。

  纳因打量着少年清俊的侧脸,少年睡着的时候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儿,如果穿上礼服说不定还会被误认为哪个贵族家的孩子。

  纳因胡思乱想着,他将身子挪得近了点儿,又观察起少年身上的纹路。

  漆黑的印痕从少年颈间蔓延到胸膛,细蛇一般扭曲缠绕,看似无序,却又隐隐透出某种美感。

  看着那样的纹路,纳因不禁颤抖了一下。

  ——他在哪里见过这个纹路?!

  是的,他见过,在王城……不,是更早的时候,混沌的记忆涌入脑海,那个被称为罪痕的印记如此熟悉,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少年蜷曲的身子阻挡了视线,纳因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他悄悄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少年。

  “呜噜!”

  就在他跨入少年势力范围的瞬间。

  那头睡着的野兽动了起来。

  纳因看到少年嘴角扬起诡异的弧线,就像一直埋伏的猎人看到猎物中了陷阱。

  少年怒吼着起身,纳因猝不及防,被那狂暴的力量扑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