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余

  李寻冬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当病床上恢复意识时,他还有些恍惚,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活着。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想从病床上起来,但没有力气,努力了几次还是仰面躺在床上,眼睛望着输液管一点一滴滴落,滴答滴答,耳边仿佛听到了时间流逝的声音。

  护士进来看到李寻冬睁开的眼睛有些惊讶:“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这是哪里?医院吗?”李寻冬这回总算确定了自己确实还没死,说:“能给我倒点水吗?我好渴!”

  护士端上一杯水,扶李寻冬坐起来。他本想接过水,却发现两只手都不方便,一只手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只手插着针头输液。护士体贴地把水递到他嘴边,他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完,由衷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里是医院。”

  “那么说,我还活着?”

  “你当然活着!”护士笑了起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弯了起来:“放心,这里很安全。”

  “和我一起的妹妹呢?”

  护士又察看了一下李寻冬的情况:“她没事!”

  “她在哪?我去看看她。”

  护士正要阻止,许久不见的李辉文走了进来。

  李辉文是李博文的弟弟,两家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两家人还会相互串门。他拿着保温瓶,看到李寻冬已经醒了,不由得露出憨厚的笑容:“寻冬可算醒过来了!我刚刚给你们做了粥……”

  “辉叔!”李寻冬看到和自己父亲有几分相像的叔叔,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酸的,喊了一声:“你来了。”

  李辉文在他面前坐下:“现在想吃东西吗?”

  他点点头,伸手向保温瓶,李辉见状帮他倒了一小碗粥。粥是烫的,是刚刚煮出来就马上拿过来的。李寻冬手上虽不方便,但还是用吊盐水的手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轻轻吃了起来,口腔触碰到食物的一刻,眼睛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来。

  “怎么了?粥很烫吗?”李辉文问。

  “没,没事,就是有点想哭。”李寻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心情复杂。

  李辉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等会把觅夏也带过来。”伸手拍拍他肩膀,他感觉肩膀上有些重。

  李辉把手拿开,走了出去。

  李寻冬感觉肩膀又重了几分,他默默吃着粥感受着粥的烫,无滋无味的白粥变得甘甜。他又将脸上残留的泪水抹了个干净。

  觅夏很快就进来了,令李寻冬惊讶的是,觅夏是坐在一张轮椅上被李辉推进来的。她的双腿打着一层厚厚的石膏还是什么其他东西。

  觅夏看到李寻冬并没有太多的波动,她被推着来到李寻冬面前,神情有些冷漠。李寻冬看到她的眼睛死沉沉的,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阴沉。李寻冬看了两眼就没有再看觅夏,低头继续吃着粥。

  李辉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于是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

  李寻冬抢先开口了,朝觅夏招呼道:“肚子饿吗?吃一点吧!”

  “嗯!”觅夏答应一声。

  李辉想帮觅夏装一碗,觅夏却要自己来,她坐在轮椅上笨拙地抬起手,摇摇晃晃拿着勺子给自己倒了一小碗。有一部分热粥倒歪了,落到她白嫩的小手上,她的眼睛红了,却一声不吭捧着粥坐在轮椅上,拿着小勺子一点一点无声地吃了起来。

  “谢谢辉叔!”李寻冬不再管觅夏,而是边吃边对李辉道谢。

  “都是一家人!说谢就见外了。”李辉说。

  觅夏抬头看了一眼:“谢谢辉叔!”

  “不用谢!好好吃!饿坏了吧!里面还有,不够再装!”

  李寻冬点点头,笑道:“那就不客气了,再装一碗吧!”

  李辉又为李寻冬装了一碗粥。

  “你们吃过了吗?婶婶和小豪他们没事吧?”李寻冬拉起家常。

  “没事。我们那时都不在屋里……”

  “那就好,没事就好。”李寻冬笑着再次点点头:“没事就好。”

  觅夏觉得李寻冬很假,他笑得很假,他的感情很假,他的一切都很假。觅夏没有理会李寻冬和李辉的客套,她吃完粥放下碗,想摇动轮椅出去,只是轮椅对她来说有些难以移动,她需要很吃力才能使轮椅动起来。

  李辉发现了觅夏的举动,想帮忙推轮椅:“觅夏你去哪?我送你……”

  李寻冬拉住了李辉:“让她一个人去吧!”

  李辉有些不明白李寻冬为什么放心让觅夏一个人出去,但是看到李寻冬拉着自己只得留下来。

  “以后……该怎么办呢?”李寻冬像是在问李辉,又像在问自己。

  “不用担心太多!有你辉叔呢!你们尽管放心养伤,以后来辉叔家住!没事!”李辉安慰道:“什么事都等你好了再说!”

  李寻冬点头称是:“以后可得多麻烦辉叔了!”

  “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两人又客套了一阵,李辉收拾东西离开李寻冬的病房,准备回去时经过医院走廊,发现觅夏坐在走廊看着医院的窗外发呆。

  阳光明媚玻璃有些脏,窗外是络绎不绝的患者和家属。以及一些破碎不堪的建筑废墟。白衣护士和医生在走廊来回走动。觅夏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李辉没有打扰觅夏的安静,他匆匆下楼离开。

  觅夏看到李辉从楼下大门出去,她转头看向李寻冬的病房,愣了一会,又转过头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仍旧是蓝的。几只鸟儿飞过,留下一阵悦耳动听的叫声。不远处一朵云被风吹得变了形状,本来是十分厚实的云,不断地变薄,最终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薄纱飘在蓝色里。

  一个人走过。带动一丝清风拨动着觅夏的长发。

  几个人走过。带动一丝清风拨动着觅夏的长发。

  人来人往,觅夏的头发不停地微微飘动。

  觅夏一直都将头发束起来,不过她现在却把头发都放下了,长发为她挡住了阳光和路人的目光。

  忽然觅夏的头发不规律地动了起来,挡在前额的头发被打开,刺眼的阳光让觅夏眯起眼睛。她伸手打开了李寻冬的手,她的头发降下来又把光遮住了。

  “怎么了?”李寻冬穿着一身医院白色衣服,和从前一样揉揉觅夏的小脑袋开起玩笑:“在这里发什么呆?”

  “你怎么出来了?”觅夏推了李寻冬一把:“赶紧回去,你还没完全好起来!”她看着李寻冬头上的绷带,一张苍白的脸,还有手腕上的厚厚的纱布,她皱起眉头。

  “你在想什么?看上去好像有心事啊!”李寻冬也看着窗户的玻璃,借着玻璃的反光他可以看到觅夏那副阴沉的样子。

  “家没了!”觅夏说。

  李寻冬知道,他又问:“你回家看了吗?”

  “对。”觅夏的确回家看了,她醒来就让李辉带她回家看了。

  那地方什么都不剩了,只有一堆废墟。当觅夏看到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印象中的家是一个不豪华,不美丽,但完整的地方。当觅夏看到家时,她有些怀疑,那片由碎瓦砾堆成的东西,真的是自己的家吗?觅夏没有哭,她不明白。

  “哦!”李寻冬明白觅夏为什么会变了个人,他有些不习惯。他的印象里,觅夏总是喜欢向他撒娇,她喜欢哭,喜欢依靠自己。现在,她似乎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她的眼睛也许比自己的眼睛更深邃。李寻冬这样想着。

  “爸妈死了。”觅夏又说。

  李寻冬挑了一下眉头,终于正眼看向了觅夏:“你,知道了?”

  “我看到他们了。”觅夏的语气平静。

  觅夏是在摆放尸体的地方看到李博文和苏心宁,死难者的遗体被裹在尸袋里,尸袋样子都一样,只是每个尸袋的标签都不一样。觅夏认过字,她被带着来到一个标签写着李博文的尸袋前。而旁边是一个有苏心宁标签的尸袋。尸袋散发着恶臭,觅夏被困在地下时,闻过这种味道,李寻冬说是她闻错了。觅夏想打开尸袋。李辉阻止了,他不想让觅夏看到里面的东西。觅夏也没说什么,作罢而去。

  “看到他们了?”李寻冬有些惊讶,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怎么说?”

  “他们已经死了!”觅夏有些生气:“我知道的!不要把我当成小孩!不要再骗我了!”她的眼睛红了起来。

  “你,果然还是小孩啊!”

  “我不是!”觅夏有些愤怒:“我知道的,死了就是死了!家没了,我都tm知道……”

  李寻冬更是惊讶,觅夏居然会说粗口了,他摇摇头:“你,没看过爸妈吧?”

  “我看过!”觅夏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们怎么说?”

  “死了怎么还会说话!”觅夏几乎喊出来。

  “死了怎么就不能说!”李寻冬比觅夏的声音更大:“要是你真的看过他们,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整个走道的人都好奇地看向两人。

  有护士上前安抚这两个吵架的兄妹:“好了,你们不要太激动了,这里是医院,需要安静!”

  “抱歉!我们会注意的!”李寻冬有礼貌地道歉。

  觅夏落下眼泪,她默默地用手擦泪。

  李寻冬叹了一声,他也想哭,但他没有。他蹲了下来搂住觅夏的肩膀:“忍得挺辛苦的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觅夏抽泣了起来。

  “没事了,我们活下来了。为什么还要哭呢?爸爸妈妈不在了,不是还有哥哥吗?爸爸妈妈也都不希望看到我们难过的样子啊!我们应该乐观地面对现实啊!”李寻冬安抚道:“你才九岁,我才十六岁,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不能现在就消沉下去啊!觅夏不是小孩了,已经长大了。你看哥都没有哭。”

  “嗯……”觅夏抽泣着点点头。

  李寻冬抬头看向蓝色的天空。

  “那爸爸妈妈怎么说的?”觅夏问。

  李寻冬沉吟片刻,想起父母最后顶天立地的样子:“他们说,让我们好好活下去!”

  觅夏低声说:“以后该怎么办呢?”

  以后……李寻冬也不知道,他露出笑容:“以后,以后你老哥我总会有办法的!不用担心!”

  “嗯!”觅夏抱住了李寻冬的手臂,一股安全感传来,映着阳光温暖,暖意直至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