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屋檐

  “婶!”李寻冬笑呵呵朝梁淑芬打招呼,从今天起他和觅夏就正式搬进李辉文家住了。梁淑芬是李博文的妻子,自然是他婶婶,关于这个婶婶他所知甚少,只听得父亲李博文生前提起她总是带着一个词语“勤快”。他眼看着面前这个壮实的中年妇女,肤色黄黑,头发如干草,身材似乎有些发福,短袖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往门口一站像个土丘。

  “来了啊!”梁淑芬看了一眼推着轮椅进来的李寻冬兄妹。兄妹两人一坐一立,看上去都略显局促,哥哥瘦得双颊微微下陷,头上还有手腕仍旧包着绷带,妹妹精神恢复得挺好,不过听说腿脚算是废掉了。

  梁淑芬扯起脸笑起来打了个招呼:“你辉叔呢?”

  觅夏坐在轮椅上,她把装有两人衣物的袋子放到腿上,隔着垂帘般的长发仰视梁淑芬。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笑,但觅夏却感觉不到她有笑的意思。

  “辉叔他放车去了,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李寻冬点头哈腰,不再像从前般昂首挺胸,令觅夏倍感别扭。

  “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梁淑芬语气微妙。

  “这东西是我们的衣服什么的,只能拿回这点东西了……”李寻冬拿起那袋子衣物。

  “哦!跟我来!”梁淑芬在前面带路:“我们家这地方小,房间不多,所以只剩下楼上的阁楼能住。我知道你们要来把房间收拾好了!”

  觅夏被推着移动,她抬头打量这个房子。房子的确不大,墙壁上张贴着许多奖状,奖状都是什么劳动能手、积极分子什么的。奖状的主人是李小东。上面几张是一二年级的奖状已经发黄,其他的也蒙着尘。木柜台,木椅,桌子上放着大茶壶,桌子底下放着热水壶。一个摆锤式的上链时钟挂在墙上,下边的摆锤不断摇摆。天花板上一个大风扇,这些东西上边都有某某赠李辉文乔迁的字样,整个房子有些朴实无华的气息。

  觅夏被推着在一道木梯前停了下来。

  “就从这里上去!”梁淑芬指了一下上面:“我还有事忙,你们先上去放好你们的东西。”

  李寻冬笑呵呵地答应,目光顺着颇为陡峭的木楼梯往上看,又低头看了眼轮椅上的觅夏,随即望向梁淑芬消失在拐弯处的背影,张了张嘴巴。正当觅夏认为他要说些什么时,他却只是缓缓吸了一口气,来到觅夏面前轻轻弯下腰:“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觅夏顺从又笨拙地爬上李寻冬的背,她爬上去时隔着薄薄的衣物,感受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背部骨头的生硬,让她彷佛爬上了一个脆弱的木架子,硌得她好生不舒服。而且觅夏还能清晰地发现李寻冬背上她就开始颤颤巍巍,仿佛老旧的发动机在吃力地工作,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她有些担心:“哥,能上去吗?”

  “没事,太久没动过,有些不太适应。”李寻冬抿起嘴巴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然后一步一步往阁楼上爬。

  梁淑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他们身后,冷眼旁观这对突然入住的不速之客,看着李寻冬那副瘦不拉几的身体哆哆嗦嗦把觅夏背上去,一言不发。

  李辉文刚好进来看到李寻冬摇摇晃晃背着觅夏爬阁楼,又留意到一旁站着看戏的梁淑芬,他有些不满意:“芬,不是说好把杂物房清理出来让他们住的吗?怎么他们住阁楼了?”

  梁淑芬看到两兄妹已经进了阁楼,她白了李辉文一眼:“杂物房这么多东西,要清理你自己清理去,我可没空弄。”

  “让他们住那个小阁楼,多不方便啊!你看觅夏的腿也不好上去!让他们住小东的房间……”李辉文挠挠头提议道。

  “想都别想!让他们搬过来已经很好了!还让儿子的房子给他们住?你是不是傻!”梁淑芬的语调有些尖锐:“随便让他们住就行了!无端端来两个人算什么嘛!”

  “好了好了!就别计较太多了!再怎么说博文也是我兄弟,他们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我这做叔叔的能不管吗?难道让两个孩子去睡大街吗?”李辉文皱起眉头:“遇到这种事,能帮就帮一下嘛!”

  “哼!带回两个吃白饭的,反正你自己搞定!”梁淑芬说着就来到客厅看电视。

  李辉文叹了一声,对阁楼上面喊:“寻冬!我帮你们出去买点牙刷毛巾什么的,等等再回来。你先收拾一下上面吧!等等吃饭再叫你们下来。”

  李寻冬从阁楼探出头包着绷带的脑袋:“好,谢谢,辉叔!”他说话气喘吁吁的,将觅夏背上来可废了他一身的力气,短时间都没能缓过来。看着李辉文离开的背影,他又缩回阁楼。

  觅夏坐在地上望向杂乱无章的阁楼,杂物乱放上面布满灰尘,空气又闷又霉。不由得有些埋怨:“这算什么嘛!这里又小又脏,还堆了这么多东西,这怎么住嘛!我看他们就是故意让我们住这种地方的。我看到楼下还有一个杂物房,还有很多地方的,他们就是不让我们住好!”

  “李觅夏!”李寻冬学着李博文呵斥他们兄妹时的样子,每次李博文生气就会叫他们全名,一喊他们就老实了。

  觅夏也住口了。

  李寻冬也没有发脾气,收拾着阁楼的杂物,好腾出更多的空间来。他一边说教道:“你不要这么多嘴,辉叔肯让我们住下已经很好了。你别这么多要求,你得知道我们没有要求的权利!能不送我们去福利院让我们睡大街算好的了,还唧唧歪歪……”

  觅夏无聊起来,玩着她的长头发:“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李寻冬听出了她的不耐烦:“李觅夏!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

  “有在听!”

  李寻冬有些无奈:“如果辉叔不收留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能怎么办。所以,人要懂得感恩!不要老是一副大小姐的样子。”

  觅夏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她只是不爽。她坐在带来的袋子上,背靠在墙望向阁楼那扇小小的窗户,阳光正好,她的眼睛都被照亮了。她就转过头望向李寻冬。此刻哥哥正在满屋子搬东西,她目光跟着他不断清理干净蒙尘的阁楼的身影移动。他的伤还没完全好起来,他的绷带还在头上,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是伤者,还在忙碌着。

  看了一阵,觅夏最后收回目光又盯上了自己的没有知觉的双腿腿,微微出神。

  “啦……啦……啦”李寻冬感觉有些沉闷,于是嘴里哼起小调。

  觅夏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大腿,发出噗一声闷响。没有感觉,她加大了点力度,使劲锤下她的腿。这下她依然没有感觉,因为她锤到了李寻冬的宽厚的手掌里上。

  是李寻冬伸出的手包住觅夏的拳头,他有些生气:“李觅夏!你干什么!”

  “反正不疼,我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感觉!”

  “不许这样了!”

  觅夏不以为然。

  “听到没有?”李寻冬加重了语气。

  “听到了!”觅夏漫不经心地回答。

  “向我保证!”

  “保证。”觅夏看着李寻冬严肃的表情:“好,我保证不打我的腿了。”

  李寻冬叹了一声:“不用担心,你会好起来的。现在的科技越来越发达,肯定有办法治好的。”

  觅夏什么也没说,她从怀里拿出那块又碎又脏的手表,把手表放到阳光底下。碎掉的手表玻璃面边缘闪着锋利的红色的光芒,扭曲的时针和分针,停在不正确的数字上。她呆呆看着手表,一言不发。

  “还留着那破玩意干啥?扔了吧!这么锋利的玻璃会伤到人的!”李寻冬拿过了手表,把它扔到了垃圾袋里:“有空再给你买一个!”

  觅夏看着叨叨不停的李寻冬,趁他不注意又从垃圾桶把手表偷偷藏进了兜里。李寻冬还在说个不停,觅夏觉得有些烦,她转过头不想去听他说的话。

  李寻冬回头看到觅夏不理自己,他也意识到自己话多,闭上了嘴巴。

  觅夏看着一边忙碌的李寻冬,他蹲在地上擦着地板上的灰尘,他的脊骨轮廓透过薄薄的衣服,一节一节微微凸起。觅夏看得分明,其实哥哥也不强壮!他这样想着,以前她总是仰视着李寻冬,认为自己这个哥哥很强壮。现在李寻冬蹲在那里,两人处于一样的高度,现在仔细一看,不由得有些失望起来。李寻冬不仅瘦弱,身上的伤让他更虚,就像奄奄一息的病人一样。

  觅夏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李寻冬背上凸出的脊骨轮廓,感觉就像是包着一层布料的木头。

  李寻冬回过头问:“怎么了?渴了?”

  “我才发现,你这么瘦的吗?”觅夏有些奇怪:“明明以前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以前我……”李寻冬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没有接话。  觅夏百无聊赖,玩弄起自己的长发。她的头发柔顺而细腻,她把头发抓在手里,弄成一个小毛刷的形状轻轻地扫过自己的手臂。手臂间传来的麻麻的痒感让她呵呵笑了起来,她拿着头发就要去捉弄李寻冬,可惜被他发现了。

  “别闹了,我满身都是汗,脏死了。你在一边玩吧!”

  觅夏悻悻坐回原地,靠着墙角更加无聊了。一只壁虎从她面前爬过。她看了一眼壁虎的尾巴,据说壁虎遇到危险会把尾巴舍弃,于是觅夏好奇心起伸手压住了壁虎的尾巴,那只壁虎受惊挣扎着向前逃跑。它很惊慌,慌乱中果然把尾巴挣脱,独自逃走了。

  眼睛映入手里压着的孤零零的壁虎尾巴,觅夏忽然觉得壁虎的尾巴有点可怜。她也有点悲伤,一种源自心里深处的悲伤,在温暖柔和的阳光里蔓延。觅夏想哭,但她早就已经觉得她是大人了,不会再哭了,所以她忍住不哭。

  李寻冬听得觅夏没有再烦自己回头看了一下,看到她看着一条壁虎尾巴发呆,他皱起眉头:“哎呀!少看你一会都不行,怎么玩起这些东西了,多脏啊!”他伸手拿过觅夏面前的壁虎尾巴,把它扔进满满的垃圾袋里。

  觅夏倒吸了一口气。

  “我去把垃圾拿下去,你乖乖地呆在这里!”李寻冬拿着垃圾袋转身下楼了。

  阁楼只剩觅夏一个人,她安静地等。

  阁楼经过一番清理已经变得整齐多了,打开的窗户不断把新鲜的空气送进来,原本阴沉的地方变得阳光起来。窗外传来阵阵蝉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夏天已经来临了。随著时间的推移,进来的阳光已经照不到觅夏了,她坐在阴凉的阴影里呼吸悠长,倦意袭来。她有些困但没有睡,因为她还要等李寻冬。

  李寻冬回到阁楼,看到觅夏瞪着眼睛:“你干嘛瞪那么大眼睛?”

  “我想睡觉了。”觅夏的样子很困。

  李寻冬想奔波了一个早上小女孩也困了,他连忙把小床收拾好,费力地将觅夏抱到床上:“可以了,睡吧!”他看着没有窗帘的窗户:“我去弄点报纸贴一下窗户。”

  他向梁淑芬讨要了几张发黄的报纸,又拿了些胶带跑上阁楼,把窗户遮起来后亮堂堂的阁楼变得昏暗起来,报纸并不完全遮光,阳光透过报纸,光芒染上了柔和的橘黄色彩涂抹在阁楼内,房间充满了如同相机里胶片的时光味道。

  “睡吧!”李寻冬说。

  “你呢?”觅夏问:“你睡哪?”

  “我不困,你睡吧!”李寻冬寻思着:“等下我就在旁边地上铺个床单,晚上我就在旁边睡。”

  觅夏又问:“我睡觉了你去哪?”

  “我哪都不去,在这整理一下东西。”

  “哦!”觅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安心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