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披在坠楼者背上，借着透过中庭树影的斑驳月光，瑞葵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对方的形状，她下意识去拿手机想要叫救护车。
‘手机刚刚被我扔了。’
刚刚扔的又多果断，现在就有多尴尬，而在对面校舍，今秋子也注意到从自己下方一跃而下的少女，她上半身探出天台向下看，看清坠楼者模糊的身影后怔住几秒，之后便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同时离开天台往校舍间的中庭跑过去。
‘要不我先溜？’
瑞葵想要一走了之，她路过这里见证了名为江夏清和的女艺人自杀，理智告诉自己现在离开才正确，试想之后被警察盘问，被各种媒体包围采访的场景,,,,,,
‘烂摊子，堪比dc超级英雄宇宙一般的烂摊子。’
我......
瑞葵不知不觉中远离护栏，当占据视野的大部分都是能用脚踩实的地面后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才有所平缓。
根本就和影视作品文学作品里所描绘的不一样。
从跃出窗户到被引力拽向地面，这之前经历的时间太短，短到瑞葵还没来得及判断事态，还没弄明白江夏清和的唇语，一切便迅速的结束。
‘我不想死了。’
她寻死的念头在接二连三的纷乱之中被冲撞得七零八落，直到现在彻底消散。
离开天台，关上铁门，挂上写着‘禁止进入’四个大字得牌子，转身踏上向下的阶梯时瑞葵可以确定，她对生依旧怀有渴求。
不该死亡。
就算被炎上得厉害也不该死亡。
“我。”
速度加快，瑞葵像要逃离高处，当他回到一层，离开黑白月光笼罩的校舍时才觉得被卡住的嗓音从喉咙中解放。
多么高的高处，多么近的死亡。
‘回家，回家’
被父母批评指责无所谓，得先回家。
心里想着回家，瑞葵却在往中庭移动，她心里承受能力相对较低，现实里对各种猎奇公害视频向来敬而远之，b级cut片也很难接受。恐怖惊悚什么的都还好，瑞葵真的受不了切切实实的血肉模糊，无法直面原本完整的人变得支离破碎。
但夜晚实在是黑暗，月光带来的可见度有限，瑞葵看着背对自己半蹲在江夏清和身体面前的今秋子，手机亮光照亮她半边面庞。
因为今秋子的遮挡，瑞葵看不到江夏清和的情况。
“还没死。”
今秋子没有回头，她静静地说：“还有呼吸，高度太低，没有摔死，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你不要靠太近，保持空气通畅，给等会儿会来的急救人员腾出位置。”
腾出位置，瑞葵站在走廊上，在听到今秋子说腾出位置后下意识地后退贴在走廊边缘，可贴着边缘感觉还不够，便翻到走廊之外，这样她距离江夏还有今秋子之间隔出一段距离，眼中的景色便更不真切。
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江夏清和的坠楼点，在靠近后又急切地远离，依靠暧昧的视野来让自己安心。
“还没死吗，救护车会来吗？救护车什么时候到，有多快？”
春田瑞葵在现实世界里还没有机会接触救护车，哪怕是爷爷被熊拍死的那次，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还是孩子的瑞葵根本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了解意外事件后的流程。
“我说了，我打了急救电话，你既然没回家，既然走过来那就安静地呆着，不要再啰嗦也不要再多问，霓虹人都这么喜欢叨逼叨吗？”
后半句用了春田阳台听不懂的语言，今秋子对霓虹人的抱怨落在她耳中却没落在心中。
“嗯。”
没过多久，春田瑞葵便听见救护车鸣笛声，校舍保安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学校的寂静被白色的光芒穿透，“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医生你说有学生坠楼是这里，怎么可能，我可没看到有学生进来？”一直寂静黑暗的夜晚被看门大爷的啰嗦抱怨声抹开。
‘我会不会被勒令休学啊。’
严重违反校规，当适应黑夜的眼睛因为到来亮光微微眯起，从未读过学校校规的瑞葵似乎看见自己被赶出校门的未来。
“你们！你们两个！”
看门大爷惊讶愤怒，惊讶于自己已经摸鱼溜号数年没想到还是让他在退休前赶上平常只会在新闻里看见，学生半夜偷偷潜入学校搞大事的情况，愤怒于自己这个月微薄的工资可能就要因此事大打折扣，说不定这份难得的养老工作也会随着这两个学生的学籍一起被踢出门外。
从也许会被踢出校门的意义上来讲，大爷与两位学生有应该心心相惜的缘分。
“谢谢您带我们过来，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要赶快救治伤员。”落入瓷盘顺着光滑釉质回旋的水银，一听就能让少女芳心荡漾的沉稳音色。
站在保安大爷后侧方的男性医生从手电筒制造的远光效果里踏步出现，目测一米八甚至一米九开外的升高，是需要春田瑞葵抬头才能看见对方面孔的程度。
瑞葵在模仿男性，但身体素质模仿不来。
这位医生戴着口罩覆盖口鼻，露出的眼睛呈现好看的弧度，春田瑞葵在各式各样的影视作品里见过各式各样的帅哥美女，人类的脸型有共通之处，即便对方表情严肃，可瑞葵依旧能看见对方微笑时两眼是漂亮的弯月形状。
皎洁明月。
“同学，辛苦了，谢谢你对现场的保护。”
医生走过来，没有指责，径直往事发现场去。
“没有没有，我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春田瑞葵回话慢，对方已经领着其他医护人员前往江夏清和的坠楼地点，瑞葵又后退两步，而今秋子随后来到他身边，有专业医护人员在，今秋子已经没有义务继续保护现场。
“需要吗。”
今秋子从口袋中掏出烟盒递给春田瑞葵。
“啊，我不抽烟.”
瑞葵没想到今秋子这样看上去一股子文学少女风范的少女居然也随身携带烟草。
“我也不抽烟，但我常常会遇到需要烟草的人，我相信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会很乐意接受美少女递出的香烟，这是次拉近机会让对方放松警惕的机会。”
今秋子将香烟收起说：“而很多接受我的香烟的人，基本上他们索要说的下一句话是‘你知道吗？其实。’”
“少女与烟草，社交利器。”
今秋子身上沾着些血，不多，昏暗夜色看不见红，留在空气中未燃烧的烟草香搅拌混合铁锈血腥气，气味在瑞葵的鼻腔中抓挠。
“你不害怕吗？”
“还没死，不害怕，当然，如果是尸体就更不用怕，但我看你倒是怕的发抖，怎么，明明计划自杀，站在天台上也是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在看见别人先一步落到地上后反而畏畏缩缩起来。”今秋子看着忙碌的医护人员与站在一边无所适从的保安，她的眼神没有停留在瑞葵身上，她揣起手说
“你差点把我唬住，”
瑞葵不懂心理学，对今秋子说的话他无从判断真假，但现在冷静下来后他想起之前在天台上看到的事。
今秋子以戏剧性的方式登场，在春田瑞葵面前表演了一场让自己毛骨悚然的模仿秀，表演结束时，今秋子似乎在找寻别人，她的动作眼神都很隐蔽，以黑夜和距离为掩护，但瑞葵依旧敏锐地捕捉到异常。
‘你是不是认识江夏清和。’
没有将疑惑问出口，瑞葵选择了沉默，只是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同学，你有这位同学家里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吗？”帅哥医生赶过来问：“如果有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们现在要将伤者送去治疗，希望能尽快联系到她的监护人。”
“她是我们社团的成员，我找一下，我有她家里人的联系方式。”今秋子将江夏清和家里监护人的联系方式留给医生。
“还有，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我听到你们说的了，如果想要自杀可以先去做做心理咨询，珍惜生命。”
医生话说的很短，他说完这句没有等两人的回复，也没有要求两人跟随，经过保安大爷时则说：“送两个孩子回家，伤者是一位明星，我希望伤者不要被外界的媒体打扰，所以还请您不要将事情透露出去，学校方面、监护人方面，之后我们也会配合交流调节，您只是尽忠职守完成自己的工作，不用担心丢了饭碗。”
说罢医生坐上救护车，留着背后感恩感谢的保安与今秋子和春田瑞葵两名少年，救护车驶出学校，待到喧嚣远去，已经没有坠楼者躺着的地面和往常无异，除了那即使黯淡模糊却依旧扎眼的血迹。
瑞葵没多看。
“哎哟喂，你们两个快回家吧！”
保安大爷苦闷难当，看着呆站在原地不动显得无所适从的瑞葵与若有所思双手揣兜的今秋子，两人宛如压在他心头的佛陀。
“跑吧。”
今秋子将并不算长的头发拢好扎在脑后。
“啥？”
“他不知道我们是哪个班级的学生！跑！”
今秋子声音猛地拔高，她越过目瞪口呆的老爷子，春田瑞葵见来不及思考，哪怕隐约间总觉得对方说的话很奇怪，但还是迈开步子，他也狂奔起来，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瑞葵跟在今秋子身后，没有走学校正门，他们通过藏在体育馆后面前人开辟出来方便逃课的特殊阶梯，将保安甩在身后。
将荒诞的夜晚、手机的残骸、寻死的意愿、生死未卜的少女统统抛向身后。
——
——
沿着上学路必经的坡道，沿着静谧的午夜，并不擅长运动的瑞葵先一步败下阵来，她双手撑着膝盖，低头靠在忽明忽暗的电灯旁当着漂亮姑娘的面毫不顾忌地大口喘气。
“哈......哈哈，咳咳咳，我，咳咳。”没有水喝，瑞葵干喘着，任由口腔变得干燥：“我，我不想......咳咳。”
我不想回家。
今秋子站在春田瑞葵面前，低头的瑞葵只能看到她皮鞋的表面与笔直的小腿，瑞葵身高比今秋子还略微矮些，今秋子此时此刻居高临下。
居高临下的少女说出埋头失落女孩儿的心里话。
“你又不想回家了？”
“我我们春田家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孩子......咳咳咳”
春田瑞葵一屁股坐在路灯边，近些天来积累的压力随着剧烈的无氧运动疯狂燃烧。
“为什么，电视剧里面的，那些主角配角能够跑好几条街？”缓和了些，瑞葵能够说连贯的话。“这根本，不科学，可恶。”
她心咚咚跳，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缺少运动。
“我们春田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哈，我们春田家的后代，都没有出息。”瑞葵说：“我的爷爷原本是电视台制作人，在泡沫经济时代离开东京回老家种田，最后被熊拍死，留下我奶奶一个人生活到现在。”
她想倾诉，今秋子会是个好的倾听者吗？无所谓，现在只有今秋子在，只有漂亮秀丽的今秋子在。
瑞葵也只有现在想说话，不止是说话，她想就着夜晚咆哮。
“因为爷爷的错，奶奶孤苦伶仃。”
概括完爷爷的一生瑞葵停顿片刻，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停顿，兴许是想听听身前听众的感想？自卑的人，每说完一个字就想听见喝彩。
今秋子没有说话，她并起腿蹲在坐到在地的瑞葵面前，下巴抵在膝盖间微微侧头，她拿出手机打字，发送后收起来便认真地看着瑞葵，视线刚好被抬起头确认听众有没有走远的瑞葵捕捉——用眼睛的余光。
“我，我的父亲更是个没用的人，下班后不会有同事邀请他喝酒应酬，完全被排挤在工作之外，赚的钱也只够家用，把压力压在母亲肩膀上，就这样平时还总是被骗子欺骗，平白无故把自己的钱送到别人手里。”
与总是被骗的父亲想对应，作为小有名气的作家，母亲千爱子赚到的钱支撑起整个家庭。
“我想成为让母亲骄傲的孩子，未来能够让春田家抬起头，就算是女生也要成为千里挑一的男子汉，巾帼不让须眉，可是......可是。”
从小把自己打扮成男生模样，和男生混在一起，但越长大性格又越软弱，愈发撑不起场面，愈发没有出息。
“‘你好像男生啊，总是和男孩子混在一起有什么目的。’‘请离XX君远一些，如果你不喜欢XX君’‘最近发现一家好吃的甜品店，春田同学你？哦哦，我忘了，春田同学不会喜欢这些事，对不起。’诸如此类的话伴随我度过中学生涯，不论是男女团体都排斥我，甚至阴暗的死宅也离我远远的，我的头脑不好，不论学什么成绩都很垃圾，我没有继承母亲的写作天赋，尝试写小说投稿也搞成一团糟，各种社团活动也融入不进去，已经是高中生了都还没有拿的出售的才能，就算凭着兴趣成为油管主播，但写的影评也无人问津，最近难得爆火却是被炎上，被那些该死的所谓的喜欢百城千世子却连她的缺点都看不到，为非作歹的狗粉丝给追着咬，说什么要在现实里找到我然后去我家门口涂鸦泼狗屎，说什么要查出我在哪个学校，要来教训我。”
春田瑞葵进行自我批判，他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将自己撕碎，说到兴头上更是抬起手准备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想通过自残的方式增加说服力。
只不过瑞葵才刚抬手手腕就被眼前的今秋子给伸手扣住，分毫不得寸进。
“精彩的抱怨，精彩的避重就轻。”
今秋子说：“说自己瘦弱，却没有描述锻炼的过程，想要有不输给男同学的气概，所做的事只有剪短头发而已，然后又讲自己努力学XI但成绩依然倒数，但我看见过，你上课时躲在书后偷偷看电影看漫画的样子实在不像带着脑子在听课的人。”
“......”
“春田同学，我理解你的焦虑，就好像明明马上就要到倒垃圾的时间昨晚聚会留下的塑料瓶却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毕业后看着高昂的房价想着自己这辈子都买不起，准备认命躺平的时候又觉得问题并未解决，更是焦急的不行，诸如此类的情况很多，拿我个人来举例子，在高中生的年纪，长相出挑能力出众资源充足的年轻演员层出不穷，以演员为目标的我却浪费时光还窝在苍伏镇这样的一亩三分地。”
今秋子将瑞葵的手掰开，之后用右手按在瑞葵左手手背、左手扣在瑞葵的手心上。
“男性会焦虑，女性会焦虑，不同国家不同人种，毕业前，找工作前。广泛性焦虑，急性焦虑。世界上有数不清的焦虑理由焦虑症状......交感神经亢进，轻微肾上腺素中毒，心悸，尿频......”
她眯起眼睛食指中指摩挲瑞葵掌心：“手心出汗。”
“我......”
“你在面对网络暴力，现实世界同学的讥讽，家长给予的压力，配合以自己的妄想，妄想自己已经做到最好无能为力，产生了与现状不符的过分担忧，你自我怀疑，自我压迫，自我否定，甚至严重到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怀疑，从而有了轻生的念头。”
不管做什么，花多少时间都无法改变现状，自己柔弱没有男孩儿气，娘娘们们，自己愚笨，自己写的影评永远不会有人喜欢——没有天赋，自己是废材。
“你能对我说那么多，将我当作倾诉的对象，滔滔不绝，袒露‘心声’。”
说到‘心声’两个字时，今秋子郑重地直视瑞葵，今晚始终表现随意轻佻，飘忽不定的诡异少女，瑞葵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严肃。
“自杀未遂的少女这番滔滔不绝，想要在我面前塑造一个努力过后走投无路的受害者形象。春田同学，最近演剧社在根据黑泽明导演的《罗生门》排练剧目，你有看过那部电影吗？”
春田瑞葵看过。
“‘‘人这种东西么，对自己本身都不肯坦白的事多着呢。’”
今秋子说出电影中的台词。
“所以，与其急着向他人吐露心声，不如先学会同自己坦白。”
学会向自己坦白吧，春田瑞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