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欲言又止转而言其他(欠款会摧毁你的自信心)

  久违的父女谈话,在瑞葵记忆里上一次痛春田光昭这样面对面交流要追溯到很久以前,追溯到那个自己还会认真听他讲国内国外各种奇幻故事的午后,几年了,至少有三年。

  三年时间,春田光昭面部胶原蛋白流失肌肉变松弛、面部骨骼轮廓变明显,原本并不突出的颧骨也变得显眼,这并非欧美人一般飒爽凌厉的希腊雕刻般的面部棱角,是时光无情留在他脸上的刻痕。

  嘴唇收缩变薄、发际线上移、眼球巩膜轻微泛黄。

  感觉几年来一直没什么变化的家长其实已经与自己记忆中年轻的父亲照应不上。

  “瑞葵已经是高中生,不再是爸爸说什么就会听什么的小姑娘了。”春田光昭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题,他双手住玻璃杯,视线停在杯底映衬着汤汁颜色紫红色的冰块上,停顿约有十几秒时间他才抬头重新看向女儿。

  “真的没法糊弄你。”男人说:“没错,我被公司裁掉,现在无职。”

  时间指向17: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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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有在找下一份工作吗,无职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借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下。”春田光昭失去工作对春田家而言没什么影响,毕竟家里的收入大头来自于母亲,平日里父亲的收入主要是贴补家用耗费不多,哪怕暂时被裁员,春田光昭攒的钱肯定也能维持到入职下一份工作。

  “下一份工作啊。”

  瑞葵听到杯中冰块滑落碰撞轻微细腻的声响。

  “瑞葵,爸爸我呢上周开始变本加厉故意做一些让你妈妈讨厌的行为,不是因为我不知悔改,而是我想尽量让她更讨厌我些,最好讨厌到忍无可忍的程度。”

  春田光昭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都落在瑞葵耳里意味深长,瑞葵捋了捋话里的含义,对于父亲为何说这番话已有答案,只是她还不确定也不敢把自以为是的答案说出口,更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成为现实。

  “瑞葵,我想和你妈妈提离婚的事,但上周你出了事所以就错过了机会,所以把该说出口的话按下不表。”

  瑞葵端起杯子,将冰冷的酸梅汤浇进自己喉咙里。

  “瑞葵,有些话我想和你讲。”

  “我认为,家长在孩子面前有承担压力的义务,对于还未长大的女儿,我作为父亲应该一直保持强大的形象。”

  光昭声音四平八稳,说出一段话好似念着稿子,没什么迟疑也没有思索,从头到尾连贯到底,谁知道这个男人把这些话在自己心里拒绝了多少遍。

  “但瑞葵你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你妈妈的影子,这很好,春田家什么都不好,唯独有着狗皮膏药似的基因,春田家从我曾爷爷开始三代人后代都是男性,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有着一模一样的性格,这份懦弱从昭和念走到平成末年,我终于在自己女儿身上看到突破这份诅咒的可能性。”

  将众多家族看中的男孩儿血脉看成诅咒,春田家连自己家族的传承都不愿去相信。

  “那么,有关我为什么计划和你母亲离婚,其实早在十八年前伏笔就已经埋下,我会尽量简单地去讲这个故事,当我把这些讲出来时我也就再也不配抬头挺胸在女儿面前假装还是一个强者,但今天我肯定要讲,不讲不行。”

  把一整杯透凉的酸梅汤喝光,凉意从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一只只雪花做的蚂蚁爬过春田光昭的脊椎骨,又凉又痒打了个寒颤。

  “你知道你母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但在最开始‘作家’是我,我高中时候无心学习,却发现自己有编写故事的天赋,我写的故事会在班级内传阅,大家都追着阅读我一时兴起创作的小说,甚至在我高二时候传到全校,连学生会都被惊动,让我加入高中的文艺部,进入校刊编辑创作的团队。”

  对此瑞葵并不了解。

  “我尤其喜欢各种不同国家的传说神话、历史典故,在高中时代我没有针对课程进行学习,也完全放弃升学,我读着各种天才精英成名的故事,同时学习中文汉字以方便自己对原作的阅读、体会原作的精神内核,我学习过程十分顺利,于是便认为所谓‘高等学府’并没有意义,一切都要靠个人努力,只要足够努力,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是一样。”

  春田光昭认为,天才不用被束缚进校园,最终校园会自己去寻找天才,他把自己在学校的一点成就错认为‘天赋’。

  “我说服了自己,或者说欺骗了自己,当我心安理得开始逃课,我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拼命奋斗学习,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老师找到我的家长,我父母来责问我时,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们说明自己地才能说明自己地梦想,装作每天都在不停创作努力投稿的模样。”

  为什么说是‘装作’,春田光昭在一开始确实会进行创作,将自己寄予厚望的作评寄给各个出版社,参加各式各样的比赛大赏,但并没有如开挂小说一般顺利出道出名,在校园里的流行什么都不能说明,无情的退稿才是人间真实。

  “遇到退稿后,我继续投稿,最开始还有干劲,但进入高三后,我开始投稿白纸,投稿白纸的原因是为了糊弄父母老师,为了让自己在他们眼中表现得依旧像一个奋斗的人,并且开始安于现状,预想中就算碰壁也要坚持多年,最后天道酬勤水到渠成的场景并未出现,失败后的半年我就已经失去干劲,直到高中毕业后则一边打工一边假创作,为了让父母相信我有额外的收入,我开始进行借贷。”

  春田光昭一层一层将自己的伪装剥下,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女儿面前。

  “打工,假投稿,借贷糊弄,还钱,日复一日,然后我遇到了你的母亲千爱子,千爱子是我学校的后辈,标准的乖乖女,成绩优异,她有一次在学校图书馆看到我曾经编写的校刊,阅读到我写的小说,原本对小说并不感兴趣的千爱子刚好被我的故事吸引,而又十分刚好的,那天她去我打工的店里买东西,千爱子因为循着故事作者‘春田光昭’这个名字查到了我的毕业照,看到我的长相,所以一眼就认出在打工的我来,她那天拿着一碗泡面,看到我后激动地说‘你是春田前辈对吗?春田光昭前辈?’我比她大三岁。”、

  提到年轻的妻子,光昭情不自禁嘴角含笑。

  “我们认识,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把同我自己、同老师父母说过的谎言又重新说了一遍给千爱子听,那时天真的她相信了我,我们很快开始交往,过了一年千爱子考上大学要前往东京,她不希望与我分开,所以我偷偷从家里拿了一笔钱,留下一封信,便跟着她出发去东京,在东京我们开始同居,我又找了一份工打,然后依旧装作每天都在创作、每次投稿都碰壁的样子,那时候幸福甜美的生活让我更加放松,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染上陋习。”

  讲到这里时,春田光昭犹豫片刻,他想抬手喊卢店长,让店长再上一份饮料,但手指动动也没有点单,就着冰块融化的冰水与饮料残液喝下去平静心情。

  “我开始打麻将,赌钱的那种。然后我麻将技术很差劲,我借钱去赌,上了头,越打越输,越输越打,债务越欠越多但还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此期间发生一件在当时的我看来相当微不足道的事,千爱子某天拿出一叠稿纸来给我看,是她自己写的小说,想要让我给她修改。”

  千爱子当时是这么说的:“看你这么坚持努力,我也有些心动了,因为是看过你写的东西才喜欢上小说,现在大学之后我也申请进入文艺部,也想自己试着创作那么一下下,你挺有改文经验的,要不要帮我看看?”

  “我注意到千爱子眼里有光,那光芒与高中时代的我一样,是对所谓梦想的期许,但我当时哪里管这些,脑子里想着牌型纠结于番数的我已经没有哪怕一点空间留给梦想两字,随便夸奖了千爱子两句,说她的水平完全可以试试投稿参加比赛后我就继续借着写作的借口去逃避现实,完全没有想到千爱子真的回去投稿。”

  隐隐约约已经能够猜到未来春田千爱子成为作家的原因。

  “我,欠债太多,被黑道找上门,在我被几个小混混威胁着不还钱就切掉我手指,我感觉我这一辈子就要毁在这里时,千爱子兴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光昭,光昭我选上了,我的投稿被看中了!稿费和奖金好多哦,今晚我们可以一起去吃烤肉我请客!’”

  推门而入的千爱子看见的是男友被黑道狼狈地摁在地上,一副败家犬模样的场景。

  “倒在地上的败家犬想的是‘我误解了什么叫才能。’有才能的不是春田光昭,有才能的是千爱子。’千爱子开始帮我还钱,我将所有事情向她坦白,千爱子对我变得冷漠,她不再向以前那般阳光明媚,我原本以为这段恋情就要就此结束于是先行提出分手想要让自己显得体面些,但千爱子拒绝,她让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反省,她说她还爱着我。“

  春田夫妇在女方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就结婚,春田光昭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梦想,利用自己高中时代唯一掌握的有用技能‘中文’,又去外面找培训班学习一些工作上技巧,最终在苍伏镇找到一项还过得去的工作,夫妇两人在此定居下来。

  看似平和,直到今天。

  “瑞葵,春田家的男人没什么出息,懦弱贪图享乐的坏禀性难以更改,生活安稳后我失去了上进心,每天做着差不多的工作,保持不犯大错也不出头的风格,享受着千爱子的薪水为家庭带来的福利,仿佛忘记青春时期的恶行,心安理得地躲在舒适区,因为我表面上还有‘工作’,只要男人有工作,在社会上就还有脸面。”

  然后工作丢了。

  “我被裁员,被裁员后我的第一想法不是和千爱子坦白而是躲进网吧糊弄日子,但这样我无法心安理得,于是故意做些会让千爱子讨厌的事,通过她对我的责备来减轻我自己的罪恶感,很神奇吧,人的心理。”

  然后女儿自杀未遂。

  “然后你周五那天自杀未遂,我差点失去我的女儿。”

  春田光昭声音有磕绊,但情绪依旧稳定,没有不要脸地哭出来。

  “然后今天,我白天在网吧的时候接听到来自老家的电话......嗯,就怎么说呢,对方是陌生人,原本想直接挂断,嗯,就是,直接挂断你知道吧,啧。”

  说话一直很顺畅平静的春田光昭在这里开始有点语无伦次。

  “就是,反正是陌生人,他说,我母亲去世了,在老家的屋子二楼,房间里,遗体是过了一周才被发现,因为夏天嘛,气味很重,邻居报警,就反正被发现了,一周是七天对吧,有七天的时间,我也没给母亲打电话。”

  春田光昭表面上没有落泪。

  “四十岁失去工作,女儿自杀未遂,糊弄瞒骗爱我的妻子,然后母亲也......妈,嗯,你奶奶我也过了这么久才知道,虽然你没怎么和你奶奶见过面,但她是个很可爱的老人。”

  “我该有的报应在这段时间一个不漏地落到我头上,呼......就我不能再拖着你妈妈了,千爱子该有更好的男人给她幸福,所以我就想和她离婚,然后先回老家,再重新开始。”

  说了很多,这些话概括了春田光昭的半辈子。

  “爸爸,你想和妈妈离婚真的是因为终于鼓起勇气面对生活,而不是又一次想让自己心安理得的逃避手段?”

  一直没说话静静听春田光昭倾诉的瑞葵按住父亲的手,安抚他的情绪。

  “是真的要面对,还是又一次想逃走?”

  ——

  ——

  时间指向17:46。

  春田光昭听到杯中冰块滑落碰撞轻微不可闻、细腻的声响,面前满满一杯浅紫色的冷饮凉意逼人。

  饮料怎么又重新变满,不是已经喝光。

  “爸爸,你怎么发呆这么久在想什么吗?”

  春田瑞葵伸手在老爸面前晃了晃,刚刚开始自己父亲就楞在座位上,眼神彷佛落在很远的远处,一言不发,沉默了五分钟左右。

  成年人都这么喜欢卖关子。

  “瑞葵,谢谢你。”

  瑞葵并不知道,刚才那段时间,春田光昭发呆时在大脑里向着想象中的女儿坦白了些什么,但在现实里饮料还没喝完,他也一句话都没和瑞葵多讲,但他还是要向瑞葵道歉,谢谢某个平行世界的她对自己的质问,谢谢现在坐在对面的她放弃自杀行为。

  “谢谢我?谢我干什么,谢我揭穿了老爸你丢工作的事情啊,我劝你立刻和妈妈坦白哦,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嗯,我们家的女儿,会替爸爸做主了。”

  他拿出手机拨通春田千爱子的电话。

  “喂,千爱子,我是光昭。”

  “我知道你是光昭,怎么上班的时候还给我打电话,都年纪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能专心工作?女儿不让我省心,你怎么还像个大孩子?”

  千爱子声音好大,那么漂亮的妈妈却这么野蛮。

  “千爱子,我被公司裁员了,所以想告诉你一声。”

  “......”

  “我不想这么快找下一份工作,而且这两天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和我一起回一趟老家,现在我在这里不方便说,回家会和你细讲。”

  春田光昭直截了当的把被裁员的事情告诉千爱子,至于自己母亲去世的消息他没有当着瑞葵的面说,因为不清楚刚刚经历过自杀未遂的女儿的心理状态,所以春田光昭不想用亲人的死讯刺激亲人。

  “真奇怪,光昭,真奇怪。”

  春田千爱子说:“结婚这么多年,你第一次和我坦白自己的困境,你被公司裁员的事我早就从松下太太那里知道消息,我没想到你会自己告诉我。”

  春田光昭沉默良久。

  “光昭,你还在听电话吗?”

  “千爱子,老家那件事处理完之后,我想用我这些年攒的一些私房钱带你们母女俩一起出去旅游,虽说苍伏镇本身就算半个旅游城市,但这里的风景你肯定看腻了,不论是京都还是北海道,或者说海外,比如我一直念叨的中国重庆,总之,出去走走。”

  这次轮到千爱子沉默。

  瑞葵竖起耳朵听,终于没有漏过电话另一头自己母亲、没有漏过千爱子那声‘好。’

  他们真奇怪,总喜欢说些孩子听了会感到莫名其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