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瀚屈服了。
他摒退了四周的人,颤巍巍的弯腰扶起桌子,请贾琢入座后,他也坐回了椅子里。
贾琢看着这个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矮小的老人,脸上的老人斑、头上稀疏的花白头发和枯皱的皮肤诉说着他年事已高的事实。
刚才陈瀚的反应有些出乎他意料,倘若陈瀚真的知晓幕后相争的是太上皇和今上的话,拥有太上皇赐匾的陈家应该稳如泰山才是,何至于忌惮张安定?
陈瀚苦着脸叹息道:“贾公子此刻应该在想我陈瀚,我陈家贵为八大盐商之首,家资豪亿,为何会如此惶恐,不知老朽说得可对?”
贾琢并未否认。
紧接着便看到这位散发着垂暮之气的老人在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分,枯瘦的手指先是指了指上,然后又指了指外边。
陈瀚忍不住叹气道:“想必贾公子也知道当年太上皇南巡之时,有三次都是我陈家招待的,太上皇龙颜大悦,赐了陈家一块儿金匾。”
“嗯。”
“三顿饭,三十年,三十年来我们陈家一直是太上皇的钱袋子,可他承诺的陈家脱离贱籍却一直没有兑现!”
陈瀚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恨,身为商人最想做的不是赚多少银子,而是要脱离贱籍,堂堂正正做个人!
真以为盐商豪富就没人能动?
比起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骤然暴富的盐商就是一块流油的肥肉,如果不是靠着金匾和聚拢起其他七家盐商,陈家早就被瓜分的毛都不剩了。
商贾贱业?商贾贱也!
贾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狭长的丹凤眼眯起,“你是觉得这次盐船倾覆其实是有人想对你陈家动手?”
他的心里有些微妙,貌似陈瀚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靠着自己敏锐的嗅觉嗅到了风暴将至,却误以为这场风暴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瀚点头叹道,苍老的脸上仿佛每一道褶子里都藏满了苦闷,两手不安的捏着拐杖,道:“贾公子你想啊,江南之地运盐多年,各府、各州皆有漕运衙门,这一无风二无浪的,怎么就突然翻了船?偏偏翻的不是粮船,还是盐船?”
“更何况,船都翻了,两岸的纤夫都没有接到打捞的命令,偏偏过了几日,漕运衙门的人这才跑来征调他们捞盐,这分明是官匪勾结,将官盐贪墨了去!”
“扬州无盐,接下来必然会爆发盐荒,首当其冲的便是八大盐商,其余七家没有存盐我是知道的,所以官府的目标一定会是我陈家,到那个时候将我陈家的私盐当做官盐一缴,平定了盐荒,也给我陈家打下了无法翻身的罪,即便有金匾护家,可这又不是丹书铁券,哪里能罩得住。”
“原来陈家主是这样想的,果然令在下思路为之一清。”
贾琢的思路顿时被开扩起来,刨去太上皇的影响,这桩案子本身就是一件简单的官匪勾结盗盐的时间,官可以确定,必然有漕运衙门参与其中,“匪”的身份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在贾琢看来,盐商八家包括陈瀚在内都有嫌疑!
执着于将贱籍转民籍,这是八家的执念,未必没有联手做一票大的,然后在最危机之时无偿捐赠大量的盐,凭借此功劳翻身。
难道真是他和林如海想多了?
盐船案和林如海被下蛊没有半点关系?
不!不对!
贾琢快速将陈瀚的话从脑海中驱散出去,险些被这老小子带进了沟里,这两个案子一定是一起的,否则不会前后如此之巧,是有人想用林如海当替罪羊,但是陈瀚误以为对方的目标是自家,这就是信息间的偏差。
而且……
金陵留守太监,宋秉承!
金陵甄家女,甄如雪!
盐商八家之一的宋家!
一条从未想过的线从贾琢脑海里串了起来——做这一切的人是太上皇的人,但很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贾琢面若平湖,胸中却有万千沟壑,翻涌起来的思绪让他重新找到了切入点。
他起身说道:“陈老太爷可曾关注过其他七家近期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陈瀚面露喜色,赶忙道:“自从得知邗沟盐船倾覆后,老朽就派人秘密监视其他七家,除了刘家曾派出一只商队去用药材以外,七家并无大规模的人员调动。”
“药材?”
“是,贾公子放心,老朽暗中买通了其中几个管事的,亲自去查看过,确实是药材无疑。”
“那……”贾琢忽然笑道:“假如是你策划了这场邗沟盐船倾覆案,你会怎么做?”
“这,这……”陈瀚忽然被吓到,但看到贾琢脸上的微笑,总算是松了口气,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假如老夫是幕后之人,那这起案子的重中之重就是盐!”
“头一件事是……运盐!”
陈瀚换了个角度后思路豁然开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两手撑着拐杖,激动道:
“一旦真的爆发盐荒,陈家的积盐未必足够,所以盐船的盐必是重中之重!山阳县一定有能够存盐的地方,否则他们不会选择在那里动手!”
贾琢抚掌笑道:“只是我手底下的人找了许久,也未曾找到能够储盐的地方。”
陈瀚急忙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存盐各家都有秘法,但大抵都是避光、干燥、防风,只要公子带上我的人去山阳县,哪里能存盐,一眼便能看出来!”
贾琢点点头,因为先前的猜想他现在连甄如雪都有些信不过了,想要查清楚事始末,必须得亲自去一趟才行。
……
山阳县,邗沟两岸。
苏有福正带着手下的锦衣卫四处询问着纤夫们有关盐船倾覆的事情,忽然有一个女人跑了出来,跪倒在苏有福面前,抱着他的大腿苦苦求道:
“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呐!”
苏有福见这女人身上狼藉,还有几处淤伤,本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家暴,正想驱赶走女人的时候,那屋子里忽然怒气冲冲冲出来两个男人,瞧见苏有福身上的官皮时,顿时如受了惊的耗子飞快逃走。
苏有福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挥手招呼道:
“抓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