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流浪者,阿尔文

  这样的光和热,并不是双叶和雾子可以感受到的,哪怕是她们的魂力也不行。但它确确实实地将整条街上,那些僵睡的人都从寒冷的梦中惊醒,那阵浓郁的麦香味,像是投入平静水中的一块石头,完全惊扰了这条安宁的街道。

  那个少年最先靠了过来,他那枯槁蓬乱的头发上还带着几根干草——干草的质量呢,同样不太好,不仅草叶有点太窄,那些草茎也太过空心。小灰吃的草料,要比这些干草稍微好一点,就算必要的时候要用来充饥,恐怕也很少去选择这些难以下咽的草

  污垢和灰痕遍布在他的脸上,几乎很难看出来本来的样貌,比较突出的也只有那还算高耸的鼻梁、脏兮兮的额头、干裂出血的灰白嘴唇,还有那因为脸颊凹陷而格外凸出的颧骨,加之那已经明显露出骨骼轮廓的四肢。对了,还有破损上衣中露出的肋骨,上面不过只覆盖着薄薄的皮

  他并不是在走向马车,而是爬过来。从睡梦中苏醒,并没有为他的身体带来哪怕一丝额外的温度,那僵硬的双腿也许挥舞起来敲进一颗钉子,现在却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用一种相当体面的方式走近马车,去低声下气地讨要一口,让他活到明天的食物

  做不到的。

  他就像是一个怪物一样,干涸的喉咙中发不出一点人类的声音,只有像是“哇啦哇啦”的噪音而已。干瘦的双手带动他的身体向前爬行,它已经不会因此而磨出血了,它不过只剩下一些干燥枯黄的肌肤,还有骨头,没有更多的血肉可以在路面上涂抹。所以,他的表情中几乎没有半点痛苦,或者说,是否还能从这样一张僵尸的脸上,看出人类的表情,已经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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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叶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扔掉了手上的那块木箱盖板。

  如果说,她并没有被这样的场面吓到,这是不太可能的,那个看起来还像是人类少年一样的怪物,就这样匍匐在地面上一步步地向她们爬过来,甚至没有一点对于疼痛、寒冷的反应,和一只麻木的僵尸没有区别

  但他,却又不是。无论是从他眼中迸出的,对于生命对于生存的渴望,这一点最后的亮光。

  或者,在他爬行中所展现出的那种奋力的挣扎——他竭尽全力地用双手抓握石板之间的缝隙,哪怕快要被磨光的石板上,最后一点粗糙仍然在磨损身上的衣物,甚至从已有的破洞中将结出的老茧一并磨去,从手背上爆出的干瘪血管,也能看出他为此做出的挣扎。

  分明又在证明,他并没有成为一只僵尸。至少,今天……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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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箱盖板掉落在地上的沉闷响声,虽然沉闷,响度却一点都不小。几乎在那一瞬间,双叶就看到了,那个少年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恐和歉意

  是了,他似乎以为,这样的一声闷响是对于他的驱赶,仿佛这样一块沉重的木板并不是掉落在石板路上,并不是的,而是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他不免抬起头,极其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站在马车后面的两个人,她们的衣着虽然也有点肮脏,但也足够精细和文明,驾着一辆这样的运货马车;还从车厢里不断传出酒水和面包的香气

  哪怕他仍然涉世未深,这些年的苦难也已经能让他能清楚的分别:什么样的人可以去讨要食物,而什么样的人不仅不会给食物,甚至可能让他遭受到一顿毒打。

  要知道,这样的知识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得来的,他为了能学到这样的知识,已经受了很多的伤,也差一点被打断了腿。

  好在,他学得足够快,也足够聪明,足够有眼力,能够在被完全打死或者变成废物之前,学会这些东西

  那么根据他的知识,面前两个人就是不应该靠近的。这并不是说,他觉得这两个看起来温柔的人,会对着他一顿毒打。事实上,虽然为此交出了足够多的学费,他也并没有直接就觉得,这些来来往往的冒险者或者商人,就是什么一定要打他的恶魔,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不太愿意理会他,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这也没错嘛。正如他就专注于弄些吃的一样

  不,不只是如此,他也更觉得,两人的美丽让他相形见绌。他甚至不知道,就这样如同一个僵尸一样爬过去之后,应该怎么开口去索要,哪怕他只是想要一点点食物。他是说真的,他并不需要吃很多,像是那样的面包,他只要很小一块,就可以再滚到原来的地方睡上那么一觉,就算还会在夜里感到饥饿难耐,也能等到明天的太阳再升起来

  所以他退缩了,就在双叶的木箱盖板掉在地上的瞬间,他就非常明显地停下了动作,向两人投以抱歉的目光,似乎仍然觉得这样还不够,非要将额头在石板上碰了两下,才肯缓缓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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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要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退到安全的位置,退到一个不会阻碍马车前行的位置,然后想办法让自己忘掉面包的香气,就能顺利地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快吃吧,你已经很饿了吧?”

  这一切原本会这么成功的,这么顺利的。但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声音,还是让他的动作不得不停止了,他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快吃的”命令一样,猛地抬起头,那浑浊不堪的视线里,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她拿着一块……天呐,这么大的一块面包,他不好判断这是否是一整个面包,因为他并没有见过完整的面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他敢发誓这绝对是他得到过的最大面包了,至少是记忆中。这样突然的给予,让他激动得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感谢,在那干渴的喉咙中也只有“咕噜咕噜”的,不明所以的声响。

  都能够听明白动物语言的双叶,也不难理解他迫切地想要表达感谢的冲动,但她轻轻摇头,拒绝了他的道谢:

  “我能做的太少了,先喝点水再吃吧,你的嗓子太干了,这些面包也不够好,你咽不下去的。”

  看着少年那种热切的眼神,双叶的心中被持续地刺痛着。

  她突然想到,若是她们并不是为了那些轻飘飘的铜币,而拉来这些酒水,假如这些全都是一箱一箱的面包呢?

  不。她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那太过幼稚的想法。哪怕这些全都是面包,那又如何呢?也许那的确够这里的所有饥民都吃上一顿饱饭,那之后呢?明天呢?她们还能再拉一车面包来吗?哪怕是她们还能,这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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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心中的思绪不断,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她将自己腰间的水袋和面包一起递了过去。

  那少年伸出的双手仍然有一些犹豫,她不知道,这位少年究竟是因为是否要接受这样的一份施舍而犹豫,又或是在努力判断着她的意图而感到不安。

  但她分明看出,当他伸手去接受这份施舍的时候,颤抖的双手已经极力地稳定下来,非常小心翼翼地接下面包,而尽量不会触碰她的手或者蹭到她的衣服。

  因为他好像对于双手的肮脏,心知肚明。

  他担心一旦弄脏了双叶的手或者衣服……倒也不是害怕施舍被收回,而是担心这会辜负了双叶的一片善心,不仅施舍了食物还被弄脏了衣服。

  少年没有接受双叶递出的水袋,似乎非常明白那是怎样的一件东西,他自己当然并不可能拥有,却也经常能看到那些冒险者,他们腰间挂着的水袋。

  他很聪明,只是看过几次之后,就能明白那应该是一种装水的,而且非常私人性的东西,他不应该触碰,更不应该喝里面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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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这个吧,虽然你不过是个孩子,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应该会让你稍微好受一点,也可能会暖和一点。”

  这个声音就没有那么温柔,它显然来自于雾子。她看到这个少年没有接下水袋,就从马车里打开一箱最湿的木箱,掀开箱子就能发现里面只剩下两瓶完好的麦酒,其余的就只剩下一些瓶底或者瓶口还比较完整,但是瓶身基本都破成了碎片

  从这些碎片之中,拿出那两个酒瓶并不容易,雾子也是非常小心,才没有被划破手指。递过去的那个瓶子里装得当然就是麦酒,这是那还完好的其中一瓶。虽然在地球上是不能给小孩子喝酒的,然而现在她们所面对的,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人类都很难说了。他几乎不需要有任何呼喊或者求助,无论是相貌还是身上的衣物,乃至于他在面对她们两个时的诸多表现,全都在诉说着他究竟承受着怎样的苦难。

  递过去的时候,雾子就已经帮他拔开了木塞,因为她不太确定,那样干瘦无力的手掌是否还能拔出来。

  他接过去那个瓶子,拿在手中看了许久,那样认真的神情,并不是在确认这是否是可以喝的东西,或者说这是否有毒。并不是,只不过是他还没怎么见过这样透明的玻璃,玻璃做的东西并不少见,即使是贫民区也多多少少有一点。

  但那些玻璃都非常浑浊,就算是用来做瓶子的那种,也很重很厚,甚至基本上看不出里面的液体是怎样的,有时候连颜色都只能勉强看出来。

  而手上的这个瓶子,不仅能清楚地看出里面淡黄色的液体,甚至在他那浑浊的视线里都能看出其中的气泡。不过,他并不认识里面的液体,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味道。

  他顾不了太多,无论这东西的味道怎么样,他都得喝点水了。

  结束了满足好奇心的观察之后,他也没太多犹豫地抱着瓶子,光滑的瓶口对着干裂的嘴唇,将还有些凉意的酒液倾倒在他的口中

  “咚——咚——咚”液体涌出狭小瓶口的声音很响,而他就像是干涸了太久的土地,非常贪婪地饮下久违的甘露,没有剩下任何一滴,那已经发紫的舌头,甚至将瓶口里面的最后一点都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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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一点滋润的喉咙,还没有来得及说更多的话。他就像是一只野兽一样,用肮脏的双手抓住这块面包,费力地撕咬着有些发干的粗面包,它这一刻不像是一块面包,而是一块附着在坚硬骨骼上的生肉,但这个狩猎者太虚弱了,好像每一次撕咬都是付出了一丝生命的代价。

  哪怕如此,他仍然迅速地吃下这来之不易的食物,那干瘪的肚皮,很快就被酒液和面包填的鼓起,它应该超过了以往的负载,这个少年恐怕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一顿这么饱的饭

  “谢……谢,两……两位……”他几乎快要不会说话

  倒也不只是因为激动,或者喉咙仍然干痛。

  而是这些麦酒显然不是什么高级货,不仅酒浆有些涩口,浓烈的酒精也彻底麻痹了少年的舌头,醉意更是一阵阵地上涌。好处却也是明显的,这有点烈的酒让他的身体极快地暖和起来,那僵硬的双腿已经可以活动

  但他没有站起来,而是跪在地上,就这样跪倒在两人面前。为了阻止双叶靠近他,还有些夸张地在原地舞动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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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不必如何,我们也只是做了一点,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快点起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双叶看到他这幅样子反而更加心痛,她不免有些好奇,曾经路过这里的那些冒险者们,究竟是如何对待这些流浪者的?她的心中似乎又有答案了,能让这样一个孩子如此卑微地感谢,而她们所给予的不过是一块面包和一瓶酒……

  劝说,是无用的。

  他好像,并不愿意就因此结束这样的跪谢。

  但双叶有办法。她猛地冲过去,做出一副要把他扶起来的架势——结果不出所料,这个少年,就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从地上一下就站了起来,他的身高有点低矮。而且因为长期受寒,即便是站直之后,双腿的膝盖,也呈现出来病态的弯曲,腿上也满是各种瘀伤,还有冻痕,已经很难看出原本的状态。

  “嗯,还是站直了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我……我叫……我叫阿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