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
平静而又沉实的唤声响起。
裁缝刚离开宫靖的院子便被人叫住了。他停下脚步,看向声音传来的角落。
声音的主人自树下的阴影里现身。是个中年男人。
宛如刀削出来的英伟容貌不怒自威,眉宇间有着几分宫靖的影子。男人的体形中规中矩,但是却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压迫感。
他的双眼无时无刻都在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有若实质的目光明亮得吓人。
这世界上或许没有几个人敢与他对视吧,毕竟那是长期身居高位者,在经年积月下蕴酿出来的神韵。
然而,裁缝仍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泰若自然地走到对方面前,拱拳躬身地打起招呼来。
“在下见过宫越宫大人。”
宫越。
当朝兵部侍郎、宫靖之子。
“嗯。”
宫越发出一声不知道是“嗯”还是“哼”的声音,简短地作出回应。
“宫大人叫住在下,有何吩咐呢?”
裁缝故意摆出疑惑的姿势,试探性地如此问道。
听见对方的问题,宫越不屑地冷笑一声。
“你这是明知故问。”
兜帽下的黑暗突然稍稍退去。
隐于阴影之中的嘴唇因而浮出水面,展露在外。裁缝的两边唇角高高地勾起,描绘出不合时宜的明朗笑容。
“宫大人果然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少拍马屁。”
“的确,宫大人一年下来应该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恭维话了,是在下有失计较了。”
裁缝的笑声异常干涩,像是骨头磨擦时所发出的响声。
宫越负起双手,不快地挑起眉头。
“我以为你除了医术和阴谋外就什么都不懂了,没想到还有一张长满伶牙利齿的嘴巴。”
“宫大人过誉了。”
对于宫越的挖苦,裁缝不太在意,反而顺水推舟地应和:
“人生在世要不就是有过人的才干,要不就是能言说道。在下不才,只能争取练就一张能够颠倒是非黑暗的嘴巴了。”
“哼,真让人不快。”
宫越砸了砸嘴巴,很是不满。
“这些废话说多无谓,你我各有所求,只是纯粹的合作关系罢了。所以别那么弯弯道道,说正事吧。”
“宫大人果然──”
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宫越沉声打断裁缝的恭维。
“说正事。”
“没想到宫大人如此焦急呀。”裁缝语气尴尬。
“事关我儿性命,我怎么可能不焦急?你既然知道我在急,还故意说些有的无的,是打算以此为乐吗?”
宫越的口吻依旧沉稳。
尽管如此,裁缝仍能敏锐地从中捕捉到怒意。宫越似乎是生气了。
这倒也难怪。
宫越明明心里着急自己父亲的答复,但是裁缝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久久不进入正题。
对于宫越的不满,裁缝仍然不为所动。
“为乐不敢,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裁缝不合时宜地笑了两声,惹得宫越嘴角抽搐。
如果换成是他人如此作弄自己,宫越早就翻脸不认人了。然而,自己的命脉──独子的性命被掌握于对方手里,让他忌鼠投器,无法发作。
“哼,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宫越猛地挥袖,怒而转身,但是没有离开。他双脚像是灌了铅似的,难以抬起。儿子的性命与健康深深地束缚住他,让他几乎不能自己。
他不能让宫家在他这一代绝后,不能让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条戒律快要把他逼疯了。
宫越自认一生光明磊落,毫无污点。他不能让自己的英明尽丧于此,也不容许宫家绝后。
更何况,宫天阳可是他的亲生儿子,作为父亲岂能眼睁睁地见著自己的儿子被病痛折磨,日渐消瘦,最终死去呢?
这一切父亲的责任、儿子的责任以及作为人的荣誉筑成一个框架,而他只能活在框架之中,盲木地前行。
很多时候,人都认为路只有一条。
他们都是不自由的。
不论是宫越自己,还是他的父亲也不例外,而且宫越深信没有人能够例外。
然而,他的纠结倒映在裁缝眼里,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呢?或许,会是可笑的色彩。
“宫大人的心意,在下总算弄得明白了。”
裁缝朝宫越深深地鞠躬。
不是出于敬佩,而是一种冷嘲热嘲。
当时的宫越并没有察觉到深埋于黑暗中的不屑与嘲笑。
宫越默然了好一会儿。
“你明白便好。”
“所以大人是想知道令父的答覆,是吧?”
宫越不置可否,仅仅似是疑非地望了裁缝一眼。可是,裁缝却说著“原来如此”,心神领会地点头。
“你的父亲──宫大将军,他……”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裁缝突然闭口不语。宫越被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有接上,感觉就是性事到了高潮却被迫中断的感觉,让人极度郁闷不爽。
眼见宫越憋屈得满脸通红,裁缝欢快地窃笑了两声。
在宫越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之际,他才沉声给出答案。
“──宫将军答应了。”
“真的?”
宫越终于无法忍受,在脸上涂抹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他的儿子好不容易才获得一个希望,他不想因为父亲的拒绝,而导致希望破灭。
尽管这个希望是黑色的,而且需要代价。
然而,宫越认为值得。
再没有什么能比他儿子得救一事更为重要了。
“宫将军犹豫了很久,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
──父亲也只能点头同意了,宫越在心中暗暗地补充。
毕竟关乎于家族存亡,除了妥协之外,还能有其他选择吗?没有。
虽然一早就对结果有所预料,但是直到听见答覆之前,他一直都忐忑不安,生怕父亲出乎意料地拒绝“希望”的到访。
“宫将军已经吩咐人去天璇宫请宫小姐回府了。”
说到这里,裁缝突然昂首看天。
“夜已经深了,估计宫将军的人明天才会起程吧。”
理所当然的事。
长安城已经宵禁,如无要事不能离城,如无特别要事,或是皇上恩准,即便是身为镇北大将军的宫靖,也无法违抗这道自五年前起就越来越严格的宵禁令。
但是,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呢?宫越感到一丝不解。他并不认为裁缝只是随口一说,背后应该有著什么深意才对。
结果,一如他所料。
“──这可不符合‘天意’呀!”
在一声深深的叹息后,意味深远的话语流洒而出。
天意,上天的意思。
它变幻莫测,一直以来都让人摸不著头脑。
上天真的是活著吗?宫越曾经几度大胆质疑。他不相信天有意志,如果苍天真有意志的话,那定必是一种残酷的意志。
而且在这之前,宫越并不觉得裁缝口中的“天意”是一般的“天意”。
“天”字泛指上天,但是亦可以是指──
天之子。
难道是……!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的宫越微瞪双目,眼中尽是难以排斥的惊愕。
***
深夜。
长安的内城城门突然打开,一匹快马疾驰而出,直往位于长安北边的镇北府军驻扎地跑去。
没有人知道骑在马上的传令兵怀着的调令内容。
——甚至连镇北府的主人宫靖也不知道。
当快马进入镇北府军驻扎地后没多久,一队为数众多的人马便从驻扎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们的去向无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