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停在了御史大夫府的门前。
车夫下了马车,敲响了御史大夫府的大门,一名看门人出来应门,那名车夫便递出了拜帖。
也不知道来者是谁。
隔了一会儿,御史大夫长孙凌竟然亲自出来迎接。这个已经中年的男人位高权重,手掌御史台,有着监察百官、纠察百僚、弹劾不法之责,虽只是从三品的官职,但由于职权特殊,官员们都非常惮忌于他。
而他也以刚正不阿闻名于朝廷,从不阿谀奉迎任何人。
他会亲自出来迎接来人,意味着那个人值得他的敬重,或是地位过高,让他不得不出门迎接以示尊重。
“长孙凌见过老师!”
“凌儿?”门帘后传来惊喜的声音,“你怎么出来迎接了?老朽此刻只是个无职之人……”
门帘掀开间,银霜般的长发飘了出来。
鹤发童颜。
就算那张探出来的脸颊已经满是风霜痕迹,但依稀还带着年青时相貌堂堂的影子。老者风度翩翩地出了马车,在车夫的搀扶下落了地。
他恐怕已经有六、七十的高龄了。
身材虽然瘦弱,但依然坚挺,一袭银白色的发分梳左右,露出了那之下皱纹横亘的额头,眼睛依然充满了神采。
仅是如此看去,他比长孙凌更要有一种内敛的气势。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到了,无论学生是何种地位,也理应出门相迎才是。”
“凌儿身在高位却不躁不浮,倒是没负老朽的一番教诲。”
老者抚着自己长长的胡子说道。
“但却也需不卑不亢才是。”但接着他又柔声说。
“是的。”长孙凌郑重地应下。
“凌儿在朝堂之上屡有立功,尽职尽责,你无需对何人低声下气,尽管老朽曾为你师,也不知道把姿态放得太低。”
老者接着又是一声叹息,神色有些落寞。
“相比于凌儿的活跃,老朽这个归隐深林的老头子……唉!”
千万言语化为一句叹息。
但如果真的心身都已经归隐,他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有此哀叹了。
“老师培有万千门生,造福天下……老师的门生们遍布天下,各司其职,可是华朝不能或缺的重要人力。如此,老师大可挺起胸膛。”
“可是,老朽为人师表,却是保护不了自己的学生,还教出一只白眼狼来……老朽助纣为虐,罪该万死。”
长孙凌大惊失色。
“老师,还请慎言!”他高声说了一句,而后又压低声音凑近老者说,“老师,小心隔墙有耳。”
“隔墙有耳?”
老者一扬大袖,负起手来。
“就是予他听去又如何?老朽虽无权亦无力量,但是老朽一生正气,门生遍布天下,他又能奈老朽何?大不了一生,好以谢天下罢了。”
长孙凌有些头痛起来。
眼前的老者名震天下,却非是以高强的力量,而是以他身为师长曾育出无数能人异士之故。
──魏仪。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天下所有学者所响往的名师,亦是前太子太师、前太师,秦显和秦煜甚至是秦炬都曾习于他的门下,是名师之中的名师。
长孙凌也曾习于老者的门下,并且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
“老师,外面天气严寒,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长孙凌这刚正不阿的性格也是老者教出来的,由于可知魏仪的性格了。他生怕自己的尊师会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来,于是连忙邀请对方说。
“是为师有失考虑了。”
魏仪也终于反应过来,要是自己在这里说错话,很可能会连累自己的门生。他是有着自己的一把尺,也不怕天不怕地,但是这不是自私的理由。
“走吧。”
又是一声叹息,魏仪摇着头说。
长孙凌算是松了一口气,连门吩咐仆人去准备一些招待物,然后便亲自迎了魏仪入门。越过门槛时,长孙凌才注意到那名紧随着自家恩师的车夫。
那是个中年的男人,看起来比长孙凌大上一些。
由于他戴着斗笠,长孙凌无法看清楚他的脸容,但是闲逸庄书院会为一些有名夫子提供一些类似护卫的人物,魏仪就是其中一位。
“长孙大人,有何要事吗?”
走在道路上,车夫察觉到长孙凌的视线。
长孙凌处变不惊,笑着回答说: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长孙某有些好奇壮士的身份罢了。”
“哦?”魏仪从张望中拉回视线,“卫寒是书院派来护卫老朽的,倒是一根好苗子啊。”
“老师你又来了……”
长孙凌苦笑,他这个老师看见有些才能的人就会见猎心喜,想要传授对方学业知识。还记得有一次,长孙凌跟着魏仪下乡,他甚至看见几个孩子有些天份,还想把对方拐回家好好教导一番,差点被对方家长乱棍赶走。
“先生客气,只是会下两手棋罢了。”
“壮士会下棋?”
长孙凌是棋道好手,听见卫寒会下棋,顿时挂出惊喜之色,手也有点痒了。
“是的,我曾有生见过书姬大人,是她教我下的棋。”
“老朽就说卫寒你这家伙棋艺为何如此高超,敢情是书姬大人亲自教的!”
魏仪不快地瞪大了眼睛。
卫寒一瞬间愣住,似乎是自觉失言了。
“夫子一直想向书姬大人谈论知识,卫寒不想夫子知道卫寒的棋艺是源自书姬大人。”
“为何?”
魏仪蹙起眉头,彷佛卫寒不说个清楚就不会善甘罢休一样。
“夫子绝对会拉着卫寒一较高下,卫寒可是经受不起这种折腾,还望夫子见谅。”
长孙凌忍俊不禁,因为他深知魏仪就是那种性子。他视知识如命,书姬又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会想和对方谈经论道也不是怪事。
“凌儿,你这可是在取笑为师?”
魏仪瞪向长孙凌,后者连忙摇着脑袋。
老者其实也不是那种任性胡闹的人,还是有些分寸的。他没有计较下去,转而环视四周。
“不流于奢华,凌儿的府宅却未免有些寒酸。”
长孙凌呆住。
他确实为人刚直,所以也没有任何灰色收入,只靠着微末的薪水自然无法奢华过活,但同时这也与他醉心于职务之事有关,他根本没有理会自家府第的布置是否大气。
“好歹也是在朝堂之上,切不能让府第寒酸……自然,这些布置是不重要,但这是一种尊重。对客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这……”
长孙凌眨了眨眼睛,却也不能否定对方的话。
“老师说得有理,凌儿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几人一直谈论着无关要事的杂项,也说了一些天南地北发生的事情,就这样说着说着,他们穿过了月门,来到了长孙凌的院子。
在长孙凌的邀请下,他们来到了见客用的厅堂。
长孙凌几经主动提议,魏仪才有些不情愿落座于主座之上,而车夫则站在他的身旁。长孙凌落座在次席上,并唤来侍女上了酒菜。
没有酒过三巡。
才呷了一口酒,魏仪便切入正题。
“据说陛下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此事可是当真?”
“没想到隐居于山林,老师你仍是耳听八方啊……”
长孙凌这句话没有任何挖苦之意,只是在为他尊师抱打不平罢了。魏仪可是前太师,本应位高权重,却因为帮前太子说了一句话,质疑了秦煜就被下放。
最终不抱希望的他才会归隐山林。
如果有他高座于太师之位,陛下也许不会如此任性妄为吧!长孙凌感觉有些可惜。
“哼,什么耳听八方?”
魏仪有些生气的样子,“坊间都在传陛下生病了,已经好几天没有上朝。”
“确实是这样没错。”
长孙凌也皱起了眉头。
秦煜虽然不习武,但身体健康一直都没有多少问题,但三天前突然就病倒,到了无法上朝的地步──不,在更早前就已经有隐隐的不对劲了,秦煜再更早前的早朝上,已经频频有头晕之迹象,三天前更是吐了一口血,这才病倒的。
国不可一天无君,但是华朝理应在无君之下,也能如常运作才是……可是陛下仅仅病倒了三天,整个朝政就要乱了──”魏仪猛地拍响了扶手,“这成何体统?”
长孙凌深以为然,附和了他尊师的话。
“陛下重权啊……”
当权力高度集中时,很多官员都会不敢擅自行动,而且秦煜是一个喜乐无常的人,谁知道自己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决定会激怒秦煜。
因此,当秦煜倒下后,朝政竟然出了各种问题。
长孙凌也是深恨这些人的不作为,也不知道上书多少次痛斥他们,也劝过秦煜直示其中的问题。如果他不是一名御史,早就被秦煜除了。
深感无力,这就是长孙凌最佳的写照。
“孽徒!”
魏仪又怎么会不理解其中的道道呢?他气极反笑,又是猛拍一下扶手。
不过……
“凌儿,你可知陛下究竟是何病?”
毕竟还是有着师生之情吧,魏仪依然关注秦煜的身体。
长孙凌摇了摇头,短短地答:
“还不知道。”
“不知道?”魏仪皱眉,“太医院的医师们呢?”
“老师,这责任也不在太医院上啊……”长孙凌苦着一张脸说,“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忙翻了,查阅着各种典藉,却就是查不出陛下是何种病……据说太医只能稍微开一些保守安神的药给陛下了。”
“效果呢?”
长孙凌又是摇头。
“可笑!”
咚!魏仪握着拳头往手旁的茶几一锤,放在上面的酒盏被震倒,洒了一桌的酒水。长孙凌疲惫地靠着椅背,望着自己老师的举动。
“这几天来,凌儿辛苦了。”
魏仪有些心痛地说。
长孙凌身为御史,有着监察百官之责,这份责任在秦煜病倒的现在可是沉重得多。
“职责所在,老师不必要担心。”
长孙凌感激地说。
接着,话题又回到秦煜的身体状况上。
“可有请坊间大夫看过?”
“已经请了,但是大家都一头雾水。帝都以及周边有名的医师都给陛下诊治过,也被召进太医院和太医们商讨对策了。”
“还是没有头绪?”
长孙凌又摇头了。
“……”魏仪彷佛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好不容易西边和武妖之境的战事才赢下来了,结果陛下却病倒了……福祸相依一言,古人诚不欺我啊!”
“──会不会不是病?”
这个声音就像是寂静黑暗里的滴水声一样,突兀而又令人心惊地介入到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