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因为我是自私的人呀!

  “告诉我,好吗?”

  她神色认真地如此请求道。

  说不定雪麒麟会表露出如此认真、诚恳的态度实在是非常罕见吧,只见齐绮琪微微一愣,然后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凝望着雪麒麟。

  “告诉我,你一定知道的。”

  “你真的想听……?”

  齐绮琪略显迟疑,一定是还在说与不说之间举棋不定吧。对此,雪麒麟坚定地点头,说出“我想”两个字。

  不知道是在斟酌用词,还是仍在犹豫,齐绮琪半晌无言。最终,她叹出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反正,晴儿的事情本来就不算是秘密。”

  不是秘密,纯粹只是难以启齿罢了──齐绮琪的表情如此诉说着。

  “晴儿出生时,她娘亲因为难产而死。听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无法得以顺产,导致宫夫人虚脱……最终仍在腹中的弟弟也因此受到耽误,落得一副病弱身体。

  原来还有这种事吗?一阵酸楚突然涌上雪麒麟的鼻头。

  依照小晴的性格,她一定会对此感到责任吧。

  ──这真的算得上是小晴的错吗?雪麒麟认为不是,一定不是。

  然而,人很多时候都没有逻辑可言。

  雪麒麟能如此中立地看待这件事,全因为是一位局外人。如果雪麒麟处于宫越的立场,恐怕只能抱持爱恨交缠的矛盾心态面对宫天晴,甚至会因爱成恨,迁怒于她。

  无知并不等于无辜,无奈并不等于无责。

  正因如此──

  “宫越认为是小晴的错?”

  雪麒麟有点惆怅地问道。

  结果,齐绮琪摇了摇头。

  “我不肯定,但我觉得是。”

  齐绮琪的脸笑净是悲伤。那是一种名为“怜惜”的善良。

  “我第一次看见晴儿时,她满身是瘀伤。那是伤势,明显是被殴打出来的。而我,也确实目睹了──”

  突然,响起了骨头磨擦的咯咯声。

  齐绮琪在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握得很紧很紧,连晶莹的指甲都快要陷进掌心之中。而雪麒麟只是无言地、温柔地伸出双手,将少女的拳头牢牢地包裹起来。

  女孩掌心的温暖有传递出去吗?大概有吧。

  渐渐地,齐绮琪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她虚弱地对雪麒麟笑了笑,接着继续说道:

  “宫越在我面前打了小晴,打得很用力。当时的小晴很瘦弱,比难民还要瘦弱,她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吧。那一拳下去,我立刻就在害怕,害怕这个弱不襟风的女孩会不会就此死去……然而──”

  齐绮琪稍稍垂下目光,长长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笑了。晴儿却笑了,笑得很开心,甚至让人产生出一种‘被打的她其实活得很幸福’的错觉……麒麟,你能想象吗?那种笑容。”

  雪麒麟心想,那一定是洋溢着温存的笑容吧,因为只有这种笑容才能配得上“幸福”两个字。

  然而──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否则谁能够在遭遇痛苦时,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呢?

  不幸与幸福是一体两面的,虽然紧紧相连却截然对立。

  正如能够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却无法将黑暗变为光明般,人能够以对不幸的感受,丈量幸福,却永远无法在不幸之中感受幸福。

  除非他将黑暗误认为光明,把不幸当成了一种幸福。

  “当时,我就在想,不能让她继续下去,一定要带她离开宫越身边。有问题,我觉得有问题……我让她跟我走,一开始她没有同意,还反问我‘为什么’,然而当我说出只要跟我走,你就能帮助更多人之后,她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时,我终于明白,有问题的并不是宫越,而是晴儿……”

  听齐绮琪这么一说,雪麒麟忽然想起宫天晴总是四处奔跑的身影。

  宫天晴永远都活在忙碌,似乎有一种扭曲的倾向──

  牺牲自己,成就他人。

  “直到后来我才理解到。”齐绮琪目光惆怅,“她所渴求的大概是‘被需要’。”

  ──被需要。

  雪麒麟终于恍然。

  宫天晴总是欣然答应别人的请求,并且竭尽全力,全然没有考虑自己是否力所能及,或是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与权利。

  她之所以帮助别人,纯粹是想借由这个行为满足“被需要”这一渴求,从而体现自身的价值,而非出于善意。

  嗯,这是一种扭曲。

  宫天晴是有问题的,雪麒麟首度察觉到这一点,同时稍稍拨开了遮掩着宫天晴的迷雾,让她倒映在自己眼中的身姿更为清晰。

  两人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点。

  然而,或许还不够,还得再近一点。

  “对于这样子的晴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将她尽可能地留在身边,好好地看着她,不让她乱来。”

  齐绮琪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雪麒麟,连说话都声音都染上几分哭意。

  “我不怕她回到宫家后再度遭到虐待,我害怕的是她扭曲的自我牺牲倾向。因为,我知道她能够为着“我需要你”这一句话,而不惜性命……”

  所以,齐绮琪才会如此担心,才会一度发了疯似的寻找宫天晴的下落。

  因为性命倏关。

  因为宫天晴能够仅仅为了“我需要你”这四个字牺牲自己。

  ……什么嘛,小晴这笨蛋不是比小青还要蠢吗?雪麒麟心情复杂。

  但是,她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是当下急切想做的事情才对,因为盘缠着心底的情感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泫然欲泣的娇容近在眼前。

  雪麒麟轻轻抱住齐绮琪,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齐绮琪的身体柔软而温热,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她一定是很不安吧。

  “小七,别担心。”

  “我会把小晴带回来的。”

  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挂上泪珠的齐绮琪抬头看向女孩,动摇的表情似乎在问:“真的吗?”

  雪麒麟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脆弱不堪,彷佛一触即碎的齐绮琪。

  心有点痛。

  此时,唯一盘缠在雪麒麟脑海里的想法只有一个──

  绝对不能让她哭。

  雪麒麟抹去齐绮琪眼角的泪珠,然后松开环抱对方腰间的手。

  “哼哼,当然是真的咩!”

  女孩故意用上不可一世的语气,将齐绮琪推进呆滞之中。她就像只刚睡醒的小猫般好一阵子没有反应。

  当回过神后,齐绮琪一脸哭笑不得地撑着雪麒麟,离开了温暖的怀抱。

  “真是的,才刚觉得你有点可靠,你就摆出这种样子……你该让我说些什么好呢?”

  齐绮琪没好气地给了雪麒麟一个白眼。

  因为刚才依靠亲昵的举动而感到难以为情,她脸颊隐约透着红晕,惹人怜爱。

  “放心啦!”雪麒麟志得意满地拍了拍胸口,“说到做到咩!”

  “真的吗?”

  结果她的承诺只换来齐绮琪的怀疑。

  尽管如此,雪麒麟仍然没有为此失望,反而重重地点头。

  “──因为我是自私的人呀!”

  充满灵气的声音乘风传出很远很远,远达边际。

  然而,却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到达宫天晴的耳中。

  ***

  彷佛永无止境的车轮滚动声终于消失于夜幕之下。

  似乎是到达目的地了。

  年轻的马夫揭开车帘探头进来,视线不自然地停留在齐绮琪身上,直到雪麒麟不满地轻咳一声,他才从红色的光辉中寻回自我,讪讪地宣布:

  “两位姑娘,我们到宫府了。”

  雪麒麟瞄了窗外一眼,发现马车停在一条杳无人烟的大道上。

  “噢,终于到了咩?”

  “哎,麒麟,你小心不要搞乱发形了!”

  雪麒麟灵活的小白鼠一样,一溜烟地窜出马车,惹得齐绮琪急声提醒。

  才刚下马车,视野马上就被宏伟的府第给填满,雪麒麟要把腰大幅度向后弯曲,始能看见高悬在大门之上的门匾。

  ──宫府。

  这两个字被刻划在牌匾上,苍劲有力、梭角分明,隐隐带着几分军旅肃杀之气,形成一种无形的威严。

  “字写得不错咩……”

  雪麒麟一边端详,一边摸着下巴啧啧称奇。

  “是呢,与某只麒麟的狂草完全不同呢!”

  “等等,我只是不会用毛笔罢了!我写的字还是挺好看的!”

  雪麒麟激动地挥舞手臂,假如此时她有硬笔在手,恐怕早就当众演示她曾经得过幼稚园硬笔书法大赛四强的实力了。面对这样子的她,齐绮琪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这是不信我咩!”

  雪麒麟一脸纳闷地踢开路边的小石子。

  然后,两人同时瞪目结舌了。

  那颗被踢飞的小石子偏偏撞到宫府的大门上。

  笃!

  门被敲响了。

  沉实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响耳。

  “你──!”

  齐绮琪微愠地瞪向雪麒麟,吓得自知做错事的雪麒麟缩了一下头。

  不过,现在并非追究的时候。

  大门旁边的小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门后探出头来。他身穿粗衣短打,应该是门房之类的人物。

  然而,仅仅只是一门负责看门的老者却有着小地境的修为。

  果然是高门大户咩……竟然连负责看门的都是一位武者!雪麒麟心有感触。

  双眼灰暗混浊的门房快速扫视一蓝一红的两位女性。他的视线落在齐绮琪身上时,一度露出惊艳之色,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并没有多加注视。

  “……两位姑娘有何贵干呢?”

  他的声音像是沙石磨擦般嘶哑。

  ──宛如摇曳的火焰。

  齐绮琪典雅地走前一步,同时从袖里拿出早已写好的拜帖,姿态端正地将之递向门房。

  “老先生贵安,妾身乃天璇宫宫主齐绮琪,特来拜访宫靖大将军商谈要事,还望代为通传一声。”

  没有轻蔑,反而给予应有的尊重。

  然而,这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出于真诚。

  或许对于齐绮琪来说,任何人都值得她尊重吧。

  “洛阳天璇宫?”

  接下拜帖的老者似乎对夜里访客的身份感到相当意外,张大眼睛重新打量齐绮琪一次。他在这个时候才首次正视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生得倾城般出落的红裙少女。

  “是的,正是洛阳天璇宫。”

  “老朽宫家总管连归,素闻天璇宫齐宫主倾城天下,今日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着,老者微微退后一步,拱手躬身。齐绮琪立刻娴静地伸手虚扶。

  “连老先生过誉了。”

  挺直身体后,连归满意点笑了笑。

  接着,他的视线落到一直站在齐绮琪斜后方,左顾右盼的雪麒麟身上。

  “这位是……?”老者在此迟疑了一瞬间,“齐宫主的徒弟?”

  “呃,这个……”

  齐绮琪端正优雅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然而,不待齐绮琪回答,连归便捋着长长的胡子,兀自用露骨的审视目光从上到下观察着雪麒麟,并且喃喃说道:

  “不像呐……这位姑娘完全不像武者,更像是普通人啊!真是奇哉!怪哉!老朽明明隐约捕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但是为何一凝神感应,气息却又消失无踪呢?”

  从靠近帝都内城开始,雪麒麟便按照齐绮琪的吩咐,刻意地隐藏气息。这自然是免去一切不必要麻烦的一种应对措施,毕竟一位进入内城的天境单是磅礴的气息已经足以惹来各种基于不同理由的侦测和监视了。

  然而──

  “麒麟,你是不是又恶作剧了?”

  齐绮琪皱着眉头,在雪麒麟耳边低声地询问道。

  “哇,你竟然这样看我咩?”惨遭误解的雪麒麟气愤地挥了挥粉拳,“我可是有好好听你的话哦!”

  “真的──?那老人家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哎呀,是方法的问题啦!”

  一般而言,武者都是借着各种法门将气息封禁于体内,从而达到隐藏气息之效,至于雪麒麟则是靠着与外界灵气的沟通与调和,最终与外界气息同化,借用外界的气息遮掩自身的气息。

  若要比喻的话,后者更像是将自己染成外界的颜色。

  齐绮琪懂非懂地眨眨眼睛,不过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重新面向门房。她摊掌抬手,指向雪麒麟介绍道:

  “这是妾身家的长辈。”

  雪麒麟的身份,齐绮琪并没有明言。

  仅是如此,连归却像是明白到什么似的,露出一副恍然惊觉的表情,讶异地瞪视雪麒麟。

  “难道是‘天灾’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