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禁书库的书姬(1)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男人的父亲在生意上遇到难题。

  当时已经帮着家里照顾生意的男人──他还是个年轻人──自忖有着不俗的才能,认为问题未必就十分严重,结果思考出来的对策全归于徒劳。

  父子俩人一个经验丰富一个才能出众,却在那个问题前却然止步,烦恼了好几个昼与夜。

  而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是他最小的妹妹。

  谁都没有想过她能够解决问题,事情的详情也只是在一次偶然之中透露了给她听,结果他的妹妹却只花了一夜,就想出了对策。

  在她把对策拿出来时,父子两人都以为只是孩子的一次尝试,并没有将之当作一回事,直到事情到了火烧眉眼的地步,男人父亲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一试,没想到却真的把问题解决了。

  完美解决这个问题的女孩,那时候只有十岁不到。

  ──不到十岁。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男人都以为那只是巧合,但那件事让他那庶出的妹妹进入了他和他父亲的视线里,他们对她投以注目,渐渐地发现她的才能是货真价实的,而且到了堪称天才、鬼才的地步。

  那是只怪物。

  有些人彷佛就是为着某一样事物而生,而他的妹妹好像就是为了经商而生一样,敏锐的触觉、超前的意识都赋予了她极其出色的经商能力,只是试探性把一家酒楼交给她管理,不到一年就一跃成为全金陵最大的酒楼,年收入翻了两倍,成绩有众共睹。

  ──“可惜她不是男生,可惜她是庶出,可惜她是众兄弟里年纪最小的。”

  不知道在多少个夜里,男人都会听到自己父亲如此地长吁短叹,直到他临终时也一直为此郁郁寡欢。

  才能落在不应该拥有它的人身上时,可以是一种罪孽。

  他的妹妹既为女儿身,注定无法承继家业,因为她无法为夏家传宗接代,家业落在她的手里终究会变成了外人之物,他的爹爹不想把夏家先祖传承下来的薪火毁在自己手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才能旁落,甚至去到刻意冷落、排挤那个女孩。

  他的爹爹在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会抱怨天地不公,最终报复自己和自己的家。

  男人也在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会来夺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他们的不安毁了那个女孩,不让她再碰家里的业务,让她学女红、学琴棋书画──学如何做一个华朝定义的好女人,在发现她有从武的才能,也为她找来了师傅,让武道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

  他们盘算着待她到了适婚年龄便将她嫁出去。

  那会是个好方法,他们心想,却忽视了天才除了天赋予的超然才能外,还有那种与天为敌的才能。

  凭着每月的月钱,她私下搞起一些小生意,仅仅几年就将生意做到了不小的规模。

  长此下去不行。

  男人越发不安,不安的使然下他毁了她的生意,而待她发现他就是罪魁祸首,告状到他的父亲面前,他的父亲同很复杂的表情站在了他的这一边。

  女孩自然很不服气,有了怨言,也有了恨。

  原本好端端的家庭因此而出现了裂缝,为了这裂缝最终不致无可挽回的人祸发生,那个女孩被送出了天璇宫,间接被赶出了家门。

  他的妹妹很聪明,意识到他们心里的不安,但是她说为求心安,就将无数坏的可归性加诸了她,实在是太过自私。

  自私吗?

  男人多次自问,只得到令自己苦笑的答案。

  可是,人就是如此,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要怪就怪你生不逢时吧!他如此想着,表面上不舍实际上松了口气地送走了那个女孩,如愿意偿地得到了一切。

  然而──

  尽管多年过去,她还是回来了。

  而他不得不迎她回来,因为他的一切正在步向毁灭,他需要她。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男人心想,却又无可奈何。

  当这样子心情混起了那多年前遗留至今的些许愧疚,成为了世间最复杂的情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再怎么样逼害自己的妹妹,却还是逃不过血脉的羁绊。

  是的,有些选择从来都是两难。

  “只希望,她已经不再记恨了啊……”

  男人的这道叹息在马车里徘徊了很短的时间,便被车轮滚动的声音给驱散了。

  经历再多,也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或事。

  几乎是忽然的,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已经归家的妹妹,可是路途再长也终有走完的时候──

  “老爷,我们快到家了。”

  拉车下人的声音在夜里传进耳中。

  男人掀开车帘眺望出去,彼端的巨大府第已经隐约可见。

  那一瞬间,他有想逃离的想法。

  自己似乎还需要点时间,他回到车厢里,沉默了好一阵子:

  “阿福,绕去后门吧。”

  对于这个决定,车夫显然很诧异,半晌没有作声。

  “──好的,老爷。”

  话音一落,马鞭就狠狠地落在马的屁股上。

  夏家主人的马车在自己的家门前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像个无法见光的偷儿般绕到了夏府的后门。

  ****

  满桌的佳肴仙酿看得雪麒麟食指大动。

  为了庆祝多年不回家的夏雪终于回家,在夏雨的主张下,夏家举行了一次家宴,夏府的上下几乎都为了四小姐回家一事奔波起来,厨子显然也下了好一番心机才煮出了这满桌的精美饭菜。

  然而,雪麒麟只能眼看手勿动。

  原因在于夏家家主却迟迟还没出现,一家之主既然还没现身主持,家宴自然也不得开始。

  夏家的家宴采用旧制。

  在主院正厅左右两边摆放了矮桌案,宾客和主家的人分别相对而座。

  跪坐在右列第一位的雪麒麟一开始觉得这种家宴一点家的味道都没有,坐得太疏远了,但等到那饭菜送上来后,她就只顾着很没出息地吞咽口水,开始抱怨这夏家家主怎么还不现身。

  夏家似乎有很久的一段时间没有摆过家宴了。

  正常来说,是要待主人家下令上菜时才把菜肴搬出来的,但似乎某位副管家搞错成一般的晚饭,命人把菜先给上了。

  菜上了,又不好撤下去。

  如此一来,便造就了眼前相当尴尬的情况,客人们对着一案饭菜干瞪眼,直教夏雨不悦地痛斥了宋书一顿,而宋书又痛斥了自己的儿子──那位副管家一顿,还用扫帚把他给撵回家了。

  “还要等多久咩……”

  雪麒麟捂住肚子抱怨说,坐在她旁边的天玑也有样学样,咬着筷子眼巴巴地盯着饭菜流口水。

  “呜,麒麟,我好饿……我可以先吃吗?”

  “小师父,再忍耐一下呐。客人先开动是不礼貌物的,到时丢了夏姐姐的脸可不好。”

  坐在另一边的水云儿苦笑着,小声地安抚自己的师父。

  她倒是没有饿坏了的样子,柔柔顺顺地端坐着,整齐地架在筷子架上的那一对动也没动过,颇有一番大家闰秀的气度。

  夏雨再一次对几位客人道歉,又吩咐下人去催促一下。她已经嫁作人妇,在立场上实在是不太好擅自主持家宴。

  “夏承业的胃可能是铁打的,不会饿,然后就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

  坐在雪麒麟正对面的夏雪一只手撑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地绕着发梢,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夏雨想要予以责斥,但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也认为自己那位大哥有点不厚道了。

  紧接着──

  “哈哈哈哈,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必须得自罚三杯呀!”

  伴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声,那个男人自后堂走了出来,夏雪见到他便“呵”地笑了一声,倒也没有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差不多到了初老的年龄,目测已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

  男人穿着一身华贵的罗绸袍装,夹杂着灰白之色的长发很好地束了起来,用玉冠加以固定,久经锻炼的身体显得精气十足,但眉宇间却又隐隐透有些许儒雅之色。

  他彷佛有那么一点颠狂书生的味道。

  终于来了吗?雪麒麟毫不遮掩地打量着男人。

  男人也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回望了她一眼露出错愕的眼神,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而女孩的打量持续到对方落座为止。

  她想看看夏雪的大哥究竟是何方人物,但大概是脸上爽朗的笑容之故,这位大商人好像并没有多少架子,也不像城府很深的老狐狸,反而给人一种粗人直来直去的感觉。

  “真会伪装。”

  没有漏过对方回望自己时眸子里透出的各种猜疑,雪麒麟撇嘴如此评价。

  在双方都见过礼后,夏雨责怪了她这位大哥一句,男人便连连笑着真的自罚了三杯,显得诚意十足,叫人生不起怨气。

  老练的技巧。

  那大概就是在商场训练出来的面具,能够八面玲珑的应付各种情况。

  “好吧,快快起筷,是夏某招待不周,几位客人万莫客气。”

  夏承业说完又是举杯喝光了酒,夏府的家宴虽然姗姗来迟,但总算是开始了。

  天玑在欢呼一声后,立刻就拿起筷子去戳那鸡肉放进嘴里,弄得满嘴唇都是油污,而雪麒麟也不甘落后,拿起筷子夹菜去到填饱肚子。

  然而,她才夹起一只鸡腿,便听见夏雪说:

  “等等,我们还有一位五少爷还没到呢。”

  她淡淡地说,声音不大却恰好让厅里的所有人──包括下人听到。

  闻言,夏承业愣住了,望向夏雨见到她无奈地点了点头,紧接便露出为难的面色。

  “雪妹久未归家,大哥甚是挂念啊……看来你还在记恨大哥呢。”

  “夏承业,坦白说,要问我恨不恨你,我还真的不恨了。”

  带着“你别再自作多情”的意思,夏雪轻蔑地抱胸说道:

  “你以为过了多少年?我现在活得很好,我只是说人还没齐而已。”

  ──你以为谁都像你吗?

  拿着鸡腿在大口啃着的雪麒麟表情微妙地左右看着两人,好像听见了夏雪的心声。

  她端起酒盏呷了口酒,决定置身事外。

  与其出声让气氛更尴尬,不如沉默当作听不见。

  “雪妹,小飞的事,大哥也只是本着不忍之心而已。叔父早亡,分家破产潦倒一事你也应知道,我总不可能看着小飞横死街头吧?”

  “于是,你就把那个纨绔子弟迎进夏家。”

  夏雪似乎真的很讨厌那个叫作夏飞的堂弟,字眼间满是露骨的反感。

  “还自作主张替那个混蛋老爹收为养子?他家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地步,可和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谁知道──”

  “雪妹,收!”

  夏承业重喝一声,夏雪可能也没想到对方会突发如此大的脾气,一时被吓住了,但当她回过神来,又想一顿冷嘲热讽出口时,男人却已经抢先苦笑着说:

  “对不起,最近有点烦躁了,雪妹别怪大哥。”

  尽使只是苦笑的声音,也带着一种穿透胸膛的震撼力。那种长期处于高位所养成的气势,竟然一时压倒了夏雪的气焰。

  也不是省油的灯,雪麒麟吧嗒吧嗒嘴。

  天玑完全对于这些争吵没有兴趣,尽可能地把饭菜塞进自己肚子里,说不定就完全没有察觉到刚才一闪即逝的冲突。

  “雪妹,我知道你对此颇有微言,不过……”

  夏承业为难地用目光扫过雪麒麟等人,意思很明显。

  “我们容后再讨论,可好?今天是你难得归家的大喜之日,我们可别被这些小事扫了兴头啊!”

  “小事吗?”

  夏雪嗤之以鼻,露骨的不悦尽现于脸上。

  “看来我的好大哥是天掉下来当被盖的类型,想必现在面临的危机也只是一件小事吧?”

  听见自己的妹妹一语双关在讽刺自己,夏承业首次不快地皱起眉头。

  他本来就因为现银被盗一事奔走已久,满脑子都是烦恼,现在却还要热脸贴冷屁股,对像更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妹妹,原本复杂的心情渐渐地往负面方向走去。

  “你这么多年还是如此!”他哼声拂袖。

  “好啦好啦,你们又闹什么别扭了呢?赶快吃吧!”

  眼见冲突即将发生,夏雨连忙当起和事佬来,还警告地瞪了夏雪一眼。

  雪麒麟只顾低头吃饭,水云儿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脸上浅浅的笑容从没动摇过,还隔着好大一道空隙为雪麒麟夹了点菜。

  她们再加上茫然不懂的天玑,彷佛就活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我好歹也是你大哥,你难道就有一点尊敬都没有吗?”

  找到把心里的烦躁和苦闷发泄出来的缺口,夏承业并没有就此止住怒火。

  “哦,我的好大哥,爹爹留下来的产业你搞得一团糟,你真的有脸在我面前以大哥自居吗?你以前做过的事,你我都清楚。”

  “哼,口中说不记恨,心里其实恨着。”

  “是又如何?”

  夏雪冷眼以待。

  “还是说,你能否认那些事情?”

  “你……!”

  夏承业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怒瞪着夏雪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

  “我觉得家人还是互相体谅才好咩。”

  雪麒麟头也不抬地悠悠地说,有说给夏承业听的意思,但更多是在劝说夏雪。

  她的发言一下子惹来夏家三人的目光。她不理他们笑嘻嘻举碗去接水云儿夹来的青菜。

  “嗯?看我干嘛咩?你们快接着吃呀。”

  接着,她才后知后觉般,无辜地眨着眼睛回应三人。

  也意识到丢人现眼了,夏承业收回视线后,重新摆出开朗的表情作出了让步。

  “雪妹,是大哥的不是,这种大事应该也要求得你的意见。”

  知道雪麒麟这句话是认真的,夏雪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然而,经过这一段小插曲,接下来的晚宴气氛也沉闷起来,最终也只能无欢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