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然而,她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还记得那是个大地惨遭风雪的夜晚。
那个晚上,怕冷的她理所当然地来到父亲的工房。对于她而言,炉火是媲美太阳的事物。她很喜欢炉火的温度,觉得总能从那种暖意之中中汲取到一丝幸福感。
或许,她是从中看见了自己吧。。
女孩时常在想,自己那天生的、罕见的橙红色眼瞳,就一炉烧融铁钢的焰火。她每每看见铸剑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眼前都不禁浮现自己眸子的幻影,完美无暇地重叠在摇曳的火焰之上。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为了铸剑而生的。
──直到机关术的出现。
从父亲口中首度听见“机关术”这个动听的名词后,她的世界瞬间开阔起来,焕然一新。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事物呀!
自那时起,她内心的一半就分给了机关术,不再被铸剑术独占。
说不定,自己也是个贪心忘旧的人呢!
每逢这样一想,女孩便不经意地笑了出来。
古老而又神秘的事物。
而且,在父亲的口中,它总是拥有着超乎想象的无穷威力。
仅仅是这两点,就足以让女孩万分响往了。
她很庆幸能够接触机关术,知道它曾经的辉煌,但是她每次把机关术和同村另一名铁匠的孩子分享时,对方总会指称自己在说谎。
“听你在扯蛋!小骗子!”
面对质疑,她总会感到愤愤不平。可是,她却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所说的事物并非虚构出来,而是确实存在过,而且没准那天就会重现于世间的一门技术。
只有自己一个知道难道不是更刺激吗?女孩多番自我安慰着。
久而久之,她就不再跟男孩一起玩了。尽管那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的青梅竹马,以及自己曾经暗恋过的小男孩。
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不相信机关术能够匹敌那些他想要成为的武者们。
就这样,她失去了其中一个可以分享的人。
算了,没所谓了。
女孩还有父亲。
嗯,父亲总会跟她说很多机关术的事。
连发百次的弩箭、能够随意变形的剑,甚至是以极为精密之机关所重现的人偶──这一次都听得女孩滋滋有味,无比响往。
所以,她总是见缝插针,一找到了机会便向自己父亲询问更多有关机关术的事。嗯,她想要更了解它,就如同一个深陷爱恋的青涩少女总喜欢窥看爱恋之人一样。
而今晚也不例外。
她一如既往地打着“太冷了,我睡不着”的旗号,推开了工房那扇摇摇欲垂的门。
“咦?”
敲打金属的清脆声音间断得宜地响着,一如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
然而,父亲并不在里面。
有一个熟悉的瘦弱女子。
坐在火炉前铸剑的她显得弱不襟风,纤幼的手臂彷佛一折即断,让人不禁怀疑她究竟是如何轻而易举地挥动那个女孩使尽力气都无法灵活驾驭的大号槌子──哦,她平常所用的是父亲为她特制的小号槌子。
“娘亲,你怎么会在这里?爹爹呢?”
女孩愕然地靠近女子,靠近她的母亲。
她的印像里,自己的母亲那满布厚茧的双手只会拿起针线和厨具。女孩从来没见过母亲拿起过铸剑的工具,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是会打铁的。
今晚注定是一个与过往不同的晚上。
“婷儿,你又借故不睡觉,来找你爹爹聊天吗?”
母亲放下大槌子,把刚才还在敲打着的剑条塞回炉火之中,然后才扭头对女孩投以严厉的目光。
“我应该看着你入睡了才是的。”
母亲那一双与女孩如出一辙的橙红色眸子里,有深深的责备之色。显然地,她有点生气了。
自知自己犯了错的女孩缩起脖子,慌忙地摆着双手辩解说:
“不是这样的!我是真睡不着呢,娘亲……”
在母亲的审视下,女孩越说越小声,最终声音只如蚊鸣,竟她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
与宠溺自己,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放任的父亲不同,她的母亲很严厉,经常会为着各种事情斥责女孩。
女孩知道母亲只是为自己着想,但偶尔也会觉得对方很罗嗦,并会为此暗自抱怨母亲。
与此同时,她时常在想自己的双亲是不是搞错了身份,不然怎么别人家的都是父严母慈,而她家却是母严父慈呢?
不过,这也并非值得嫌弃的事。
比起她自幼丧母的青梅竹马,她已经幸福得多了。
“对不起,娘亲……我现在就去睡了。”
女孩知道自己没能骗过自己的母亲──谁叫她已经前科累累,只好沮丧地坦率道歉,耷拉着头转身往门口走出。
当然,她没有打算改过,只是表面上服从,暗地里则依然故我。她已经在思考明天要该找个什么理由从床上开溜了。
然而,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她心里的小算盘似乎已被母亲看穿。
“你这个小滑头呢……”
母亲百般无奈地轻叹出声,然后说出让女孩相当意外的说话。
“婷儿,你过来吧。”
以为对方是要严加斥责自己,女孩顿时僵住。母亲询问她怎么了,她才战战竞竞地回头望向母亲。
“娘亲,我真的知错了!不下为例!”
“你先过来。”母亲招了招手。
女孩知道已经无处可逃,便半垂着头走了回来。她立定在母亲的面前,眼珠朝上地闪躲窥看着对方的表情,一副既不安又害怕的表情。
但是,母亲却露出难以言明的表情,掺杂着像是哀叹过去时的色彩。
直到很久以后,女孩才知道当时展露在母亲脸上的感情,是强烈的忧愁,其中还包含着对未来的不安和危机意识。
“傻孩子,娘亲有这么可怕吗?”
母亲没有如女孩所料般斥责她,反而极尽温柔地轻抚她的脸庞、她的头发、她的嘴唇。
那就像在眷恋着什么似的。
女孩呆呆地任由苦笑着的母亲施为,内心却在疑惑母亲为什么一反常态,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子的表情──已经病入膏肓,自称看透了生死,却在临死前忽然又害怕起来的人才会露出的表情。
“娘亲,你怎么了吗?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终于,女孩忍不住问出口了。
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覆述着“傻孩子”三个字。
“娘,你、你怎么了?”
女孩有点慌了,紧紧抱住母亲的手臂。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母亲,没见过母亲露出过如现在的怯弱表情,直觉那是意味着不好事物的表情。
“婷儿,你喜欢机关术吗?”
母亲突兀地问道,脸上挂着快要模糊成一团的浅笑。
是个褪了色的笑容,女孩心想。
尽管心觉不妥,但她依然任由从肚子里翻腾着的灼热情绪驱使着,明确而有力地回答说:
“喜欢!”
她不能不回答,觉得只要自己一有所犹豫,就好像在否定自己热爱机关术似的。
莫名奇妙的情绪。
得到答案的母亲轻轻地发出模糊的声音,好像说了“是吗”两个字,但是女孩没能肯定。
然而,比起搞清楚母亲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女孩更在意是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一个问题。
一直以来,母亲似乎都很忌讳“机关术”三个字,女孩只要在她面前提及这三个字,都总会被怒瞪一眼,而把“机关术”的存在告诉自己的父亲也得挨上一顿骂。
如此反感“机关术”的母亲竟然会主动询问自己喜不喜欢机关术,实在是太奇怪了。如此心想的女孩,有了改变话题的想法。
她眼睛四处游移,寻找着可以说的话题。最终,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已经被炉火烧得通红的剑条上,女孩顿时有了主意。
“娘,你会铸剑吗?”
听见女孩的问题,母亲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又将目光投注在炉火之上。炉火在她眼瞳上摇曳着,但渐渐地就与瞳色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合而为一。
“我已经……”母亲轻抚着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槌子,“很久没碰过这些工具了。”
被炉火映照得明灭不定的侧脸一阵苍白,看起来十分落寞。
可惜,当时年纪当幼的女孩,却没有注意到盘缠在自己母亲脸上那团复杂难言的情感。
“咦,真的吗?娘亲会铸剑?”
女孩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母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娘亲铸剑呢!”
并非质疑,而是陈述事实。
“傻孩子,会不会跟做不做是两回事。你爹爹也会煮饭,可是你看见过他走进厨房吗?他呀,就算是饿了也只会坐着等吃呐。”
此时,展现在母亲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幸福暖意,不再是苦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