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我们爱之巢的钥匙哦，你来开门。”
下午，小木屋前，月华坏笑着将钥匙递到了童梦手中。
“爱之巢是什么啊？月华你真是的，总是心血来潮就……”
打开门的一瞬间，童梦有些惊讶。这才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许多年没有人来过的小木屋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就像从来没有被人遗忘过。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惊喜吧？”
“是啊，很惊喜……”
当然应该惊喜吧，难道不是吗？可不知为何，开启大门的时候，童梦心里唯一的感触竟是小小的失落。
○
“哈哈，想不到梦梦还有这样的时候啊！”一块翻阅相册时，月华指着一张童梦大约四五岁时候的照片，“看起来就像男孩子一样。”
“我们不是从小就认识的吗，说得好像你是第一次看到小时候的我似的。”
“记得有一次你吵闹着追打邻居的几个男孩子，因为他们中的一个把你的弹珠给藏了起来。幼儿园的时候还有过这样的事。”
“有过吗？”童梦有些难为情。
“当然了，那些男孩子们可被你这头凶猛的小狮子给吓坏了哟！”得逞了的月华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双手模仿着狮子的爪子，“可是上了小学之后啊，梦梦不知不觉就变成安静的小淑女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吗？”
“好啦，忘了它吧！”童梦红着脸，赶忙翻到下页。
“从那时起，梦梦就已经是个文静的少女了。”月华留意到另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童梦双手把一本书珍爱地捧在胸前，“手上的那本书是《简·爱》吧，好像是青少版的。梦梦似乎很喜欢《简·爱》。”
“是啊，很喜欢。”
“可是早就读过原著了吧，为什么现在还把这本青少版放在枕边呢？”
“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有特别的意义吧，所以偶尔还是会翻一翻，尤其是关于海伦·彭斯小姐的片段……等一下，为什么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啊，这不是我和月华两个人的相册吗？”
“啊，也对也对，应该多留意合影才是。”
说到合影，童梦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好像是七岁的时候拍的，两个人并排站在这座被她们称作“小木屋”的山间独栋前。彼时的月华好似快乐绽放的雏菊；而童梦则像是一朵荼蘼，花瓣浸染着忧伤。
“怎么了？”月华察觉到童梦的神色变化。
“没什么。”童梦的眉头松弛下来，“只是回想起了过去的事……你还记得吗？那个夏天多亏有你陪在我身边。”
正是那年夏天，爸爸妈妈的一纸协议，天崩地坼般地宣告了她美好童年的终结。
“哎哎，干嘛说得那么肉麻啊？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啊。”月华用佯装嫌弃的方式掩饰着难为情，“不过，如果说梦梦你实在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请我吃烤肉吧，我要双份的和牛五花肉。”
“想得倒美……还有，其实‘很惊喜’是骗人的。”童梦说，“我原本也以为再次回到这里我会激动，会伤感，会百感交集；不过开门的时候情绪没有多大的波动。明明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却无法激起内心的涟漪了……
“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害怕’回来的原因吧。”
“真是的，枉费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拾掇。”月华嘟着嘴，“浪费感情了。”
“不过，为什么忽然想要来这儿？过去月华不是更不愿意回来吗？”
“有这回事吗？”月华耸了耸肩，“说起来，小时候梦梦很喜欢在那棵山坡上的大榕树下玩耍吧？”
“是啊，那棵树就像是小精灵的家园一样，可梦幻了。”
“傍晚的时候去看看吧。”
“它还在那儿吗？”
“那当然了，它已经在那儿一千多年了。”
○
“看看谁先到榕树下，出发咯！”
“诶？等一下！”
晚餐后不久，她们就来到了离小木屋不远的那座低矮的小丘下。
两个人就像小时候一样放肆地奔跑着。如果不是周围没有人，童梦一定会觉得羞耻吧。上下震动的视线中，那棵树的身影浮现出来。在幽暗的灯光中，就像一位虬髯老者。是啊，它当然还在那里，可谓独木成林。
与这样的生灵相比，人类应该才是过客吧。
“果然还是月华赢了。”
“毕竟用了些小花招嘛。”
距离榕树不远的草地上，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并排躺着。
“不过从小到大，我一次也没有赢过月华。”
“可每次考试都是你赢啊。”
“不是吧，小时候月华的成绩比我好啊。那时候的月华还是愿意好好学习的，不管是赛跑还是玩游戏还是考试，月华在每件事上都想要做到最好，一旦输了就会郁闷上好久，这种不服输的劲头真是可爱。”
“是这样吗……”月华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星星好明亮啊！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星空了。”
“大概是由于光污染的缘故吧。”童梦凝视着夜空深处，“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觉得小时候熟悉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不过，这里倒是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居然还记得过去是什么样？明明已经那么多年没来过了。”
“大概是因为经常梦见的缘故吧。”
“其实梦也没怎么变啊，还是那个爱做梦，喜欢一个人想事情的小鬼头。谁知道你的小脑瓜里究竟装着多少奇思妙想。记得小时候你说过，有个发光的仙子落在你枕边的窗台上，听你倾诉伤心事。”
“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也只是个梦而已吧。”
“真是的。”月华嘟囔着，“那时候我可是深信不疑啊。说起来……你想过未来的事吗？将来的你——比如说十年后——会做些什么？”
“你怎么跟洛伦佐先生问了同样的问题，该不会是串通好了吧？”
“别打岔，回答问题。”
“那个……”童梦思索了片刻，“我很少去想未来的事。”
“你这家伙，那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想明白吗？”月华叹了口气，“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就问过我们长大想做什么。别的孩子说的都是‘科学家’、‘奥运冠军’，还有‘超级英雄’什么的，而你，是唯一一个说了‘不知道’的。”
“那时候月华说想当警察。你是唯一一个说想当警察的女孩子，令老师印象深刻。”
“这你都还记得吗？其实，我现在做的事和警察也差不多吧。”
“甚至比警察还要酷，你是个真正的Super Hero（超级英雄）！”说着，童梦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说起来，我真的非常非常羡慕月华你啊。”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的勇敢啊。刚上中学的时候，学校让所有女生都把头发剪短，大家都只能乖乖地听从，即使心里再不情愿；而月华你是唯一敢于站出来反抗的，记得当时这件事还闹得挺大呢。”
“喂，你确定不是在揶揄我吗？”
“当然不是。那时候的月华很帅气啊，许多女生都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你说出了许多我们想说但不敢说的话。而我呢，只能躲起来一个人悄悄哭泣，像个懦夫一样。”
“梦特别珍视那一头漂亮的黑长直吧，却因为那种蠢到冒泡的校规而不得不剪掉，那种情况换谁都会哭的吧。”月华叹了口气，拨弄了一下有些干枯的发梢，“再说了，反抗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被剪掉了，还是当着大家的面公开处刑……”
“还有呢，月华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是么。像现在这样守护着这座城市，不正是月华从小的梦想吗？我还留着月华小学时的画，从那时候起，月华笔下的‘猎魔少女☆露娜’就已经在与邪恶不懈战斗了。而现在的你，已经和‘她’合二为一了。”
“你居然还留着吗？！小学时候的画……那，那可都是黑历史啊！”
“哪有的事，我一直很羡慕月华的天赋啊，我一直相信，如果能够坚持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漫画家的。唉，如果我也能像月华一样，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并且为之努力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呢！其实梦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那个人啊，又聪明成绩又好，能读懂那么多难懂的书，还不用和烦人的监护人一起住。”
“‘监护人’？唉，总是用这样的称谓真的没关系吗？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月华的爸爸妈妈啊。”
“呵呵，他们真的关心过我吗？只是提供住所和一日三餐，这可不就仅仅是‘监护人’而已吗？”月华苦笑了一下，“那个男人总是把自己的意图强加于我，还总是把我贬得一无是处，而那个女人总是袖手旁观，这也能算是父母吗？
“总而言之，爷爷走了以后，我就是孤身一人了。”
“月华……”童梦支起身子。
“不说这个了。”
“嗯。”
○
童梦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没有顾及到月华的感受。
她双手抱膝坐在月华身旁，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她凝望着挚友的面庞，而挚友则凝望着星空。
此情此景，让她不禁回忆起七岁那年的夏天。
彼时的童梦因为家庭的变故而变得沉默寡言，不仅在夜间常常独自垂泪，就连夏日午后的阳光都无法带给她的心灵一丝明媚。毕竟她很清楚，已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失去的东西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梦梦！”
当她像现在这样抱着膝盖坐着发呆的时候，幼时的月华那无忧无虑的面容出现在她的视线。同样年幼的她只是把目光瞥向了别处。
“诶？”月华坐到了她的身边，“为什么呢，为什么梦梦总是不开心？以前明明很活泼的啊。是因为爸爸的事吗？”
童梦依旧没有做声，只是眼中开始闪烁泪光，环绕着双膝的手抱得更紧了。
“没关系的。”柔软的臂膀搂住了她，“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以前一样，永远也不会和你分开。”
“真的？”童梦微微抬起头。
“嗯，当然是真的，因为我们是朋友呀。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也会陪在你的身边。”
“……”压抑已久的眼泪喷涌而出。
由于两家是世交的缘故，她们从记事起便已经相识，但真正成为交心的朋友，大概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
在那个夏天，她们一起听着蝉鸣，一起扑着蝴蝶，一起光着脚丫子在水里玩耍，谁也不必去想以后的事。如果无忧无虑的时光能永远延续下去就好了——那时的童梦这样想着。只不过，人也终究要长大，总归还是要面对生活不美好的一面的。
○
“我说，梦。”过了一会儿，月华打破了沉默，也把童梦的思绪拉了回来，“你相信轮回吗？”
“轮回？”童梦愣了一下，“大概是存在的吧。”
“得到这身力量的时候，我学会了许多东西，感觉就像是回想起了忘却了很久的……前世的记忆。”
“你好像说过。”
“但我没有告诉过你吧，除了关于魔物的知识，还有战斗的技巧以外，我还想起了别的事。”
说到这儿，月华露出了微笑，但这笑容并不是出于欣喜，而像是某种更加复杂的情绪的产物。
“你还想起了什么？”
“痛苦、悲伤，还有……死亡。”月华的眼眶好像有点泛红，但笑容并没有消失，“我的前世大概是以悲剧收场的吧。我能感觉到‘她’的最后时刻，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那种将死之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不过，直到最后一刻，她也没有为自己走过的路后悔……”
“月华……”
“最近，我总是感觉到有人在呼唤我。一开始远在天边，而最近的一次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就好像不久之后就会和那个人见面。”
“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清楚，只是种感觉。获得力量后不久，大概就是兴奋劲刚刚开始消退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想法：我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会不会有更大的使命在等着我呢？
“而且最近对付的魔物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如若有一天要面对人类转化而成的魔物呢？其实，我之前独自狩猎的时候，就曾杀死过一个那样的魔物，那种感觉刻骨铭心。毕竟被长枪所刺穿的‘东西’，曾经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类啊……”
“这个……你从来没有说过……”
“那一次，只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人罢了。可如果下一次是我自己在意的人呢？”
童梦思索了片刻，说：“不过，已经变成魔物，就不再是人了吧。”
“嗯，有道理吧，可是总感觉有点……不去想那么多。总之，今生的我成为正义的伙伴，也是命中注定的事吧。”没心没肺的笑容又回来了，“话说回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一不小心挂了，我希望梦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下去。”
“打住，别说这种蠢话！”
“好啦，遵命。”月华一边笑，一边捧起童梦的手。
“别贫嘴，你这个……等等，那是什么？”
“什么？”
“那颗星星在动！快看，真的在动！”童梦抽出手指着前方。群星的画布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在快速移动着。
“那是……不过是萤火虫而已啊。不过，这里居然会有萤火虫吗？而且明明已经快到十月了。”
“那是离群的星星，是向往自由的繁星之子。”
“差点忘了你还是个诗人呢。”说着，月华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不过，既然梦喜欢，那就看我的吧。”
说完，月华起身跟了过去。
“等等，别去打扰它！”
○
她们跟随着那个小精灵，在矮小的灌木丛后面发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许多光点舞动着，编织出童话一样的画面。
“那么多的萤火虫，好可爱……”
“看不出来啊，梦，你还是那么……”
等等，这诡异的感觉是？
月华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手背的月牙状印记传来强烈的刺痛感，那是危险迫近的反应。
是魔物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平时魔物总是躲着自己，就像是黑暗中的蠕虫畏惧光明，但这个家伙倒像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而且，出现得毫无征兆。
童梦也发现了异样。她看见草丛中有一团黑影在扭动着，慢慢地向周围扩散。
“那是什么？还有那里、那里！不会是……”
月华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周围还有许多这样黑色的不定形团块正在慢慢地聚拢起来。童梦的心跳得很快。她一直都在幕后与魔物斗争着，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它们。一定很危险吧？虽然这问题听起来很蠢，可是，既然有月华在身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等，月华的神色是怎么回事？面对魔物，她不是一向应对自如的吗？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场，让月华有所顾忌？
影子汇集在了一起，凝聚成一团巨大的黑暗。萤火虫纷纷落在地上，光点逐一熄灭，星空黯淡下去，路灯的光也未能幸免，就好像所有光亮都被那团黑暗吸收了一样。
“梦。”
“月华？”
“快跑，趁现在还来得及。”
童梦愣了一下。
“还等什么？快跑啊！”
童梦咬咬牙，掉头就跑。
○
手背上的印记发出光芒，能量充盈着月华的身体。流动的光沿着她的身体勾勒出战衣的外形，最后，在她的手中幻化出一柄长枪——猎魔少女☆露娜变身完毕。
伴随着可怕的低吼声，敌人的模样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暗影中浮现出肌肉的轮廓，六个红色的光点分成两列不规则地排布着，看起来像是眼睛，但却长在高高耸起的脊背两侧。而这两排“眼睛”的中间，是一列锋利无比的骨刺，穿透漆黑且无毛发的皮肤，狰狞地矗立着。长满肉瘤的颈部顶端，一张丑陋无比的面孔显现出来，本该是眼睛的位置上，只有令人厌恶的褶皱。锐利的牙齿连同牙龈一起暴露在外，巨大的下颌几乎贴着地面，向下淌着腐蚀性的黑色唾液。
这是什么鬼东西？月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
这头野兽匍匐着，利爪嵌入松软的土壤。它试探性地向前伸出脑袋，像是在估量面前这个对手的分量。
月华先发制人——她一跃而起，长枪刺入了怪物脊背上的一只“眼睛”。那只野兽痛苦地嚎叫着，月华的双脚踏在它巨大的身躯上，枪尖迸发出金色的火花。这似乎是一场不公平的角力，不论月华如何使劲，都无法压制身形巨大的对手。
胜利的天平很快向魔物倾斜。它颤抖着挺起身子，大声咆哮，一甩头将少女连人带枪狠狠抛了出去。月华重重地撞在树上，又被折断的树干压在了下面，经历了那么多场战斗的她从没像现在这么狼狈。
“可恶，动不了了，难道只有坐以待毙了吗……？”
魔物向她逼近，硫磺味的气息直扑向她的面孔。就在这时，那东西停了下来，它似乎对月华没有什么兴趣。迟疑了几秒钟后，它像一只猎犬一样蹲伏着，面朝着童梦逃跑的方向摆出了蓄势待发的姿态。
“什么……难道……？”
怪物的身体像箭一般弹射出去，分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变成一只黑色的蝗虫，它们聚集成群，向着那条小径席卷而去。
“糟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