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红莲的绝响(2/4)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

  黄昏的海滨,一阵阵清爽的风吹拂着。汽笛声、海鸟的鸣叫声,还有像油画一样美丽的夕阳和云彩,所有这一切都令人身心愉悦。可是对于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有些瘦小的七岁女孩来说,这些都比不上糖苹果的滋味。

  真好吃啊,就连心都要为之融化的味道。

  小小的她牵着爸爸的手,在码头上慢慢地走着,完全沉醉在味蕾的满足感里,直到那座奇异的淡蓝色建筑映入眼帘。

  “爸爸,爸爸,那个!那个是什么?”小女孩兴奋地叫喊着。

  “那个吗?是灯塔哦。”爸爸答道。

  那是个面容和善,貌不惊人的男子,站在人群中多半不会引起注意。

  “灯塔——!”

  女孩两眼放光。她曾经在童话书里读到过灯塔,但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

  “爸爸,可以带我去灯塔看看吗?”

  “这个嘛……可是灯塔还在施工啊。”

  “诶,施工?那就去不了了吗……”

  女孩垂着头,一副失望的模样。

  “不过,这个冬天应该就能完工了吧。”父亲微笑着宽慰道,“到那时候一定带你去看,好吗?”

  “真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太好了!”

  对于女孩来说,这是个稍有些遗憾,但总体还算快乐的日子。回家前,爸爸还在纪念品商店里给她买了一个精致的水晶球,里面有那座浅蓝色的灯塔,还有冬日里飘落的雪花,就好像期盼的日子提前到来了一样。

  今晚,应该可以做个好梦吧。

  ○

  这天深夜,水晶球站在壁橱上。

  它的边上是一张全家福。母亲看起来温柔而内敛,穿着普通,不施粉黛,肤色也算不上白皙,但有着温暖人心的笑容。女孩的表情大概是定格在了最快乐的时刻,她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微笑,脸上满溢着幸福。

  可是现在,照片上、水晶球上,还有墙壁上都沾染着鲜血。浑身长满钢针般毛发的狼人在啃噬着血肉和骨骼。父亲倒在客厅的地板上,早已被开膛破肚。两只空洞失焦的眼睛望着里屋的衣柜,与百叶门后惊恐的眸子对视着,毫无疑问,他再也无法兑现承诺了。

  小女孩蜷缩在黑暗而局促的空间里,泪水已经泛滥。她捂着嘴,浑身发抖,克制着想要哭喊的冲动。紧绷的神经让她不小心踢到了衣柜的门,虽说只发出了微小的动静,却还是引起了魔物的注意。

  怪物马上凑了过来,面孔紧贴着百叶门边,温热而腥臭的气息直扑女孩的脸。

  怎么办?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忍耐就快要到极限了……

  就在这时,一声脆响,飞来的水晶球在野兽的身上撞了个粉碎。照片里的那位妈妈扶着墙站着,沾满血污的身上伤痕累累,但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动摇。野兽嘶吼着扑了上去,把那个本就没有打算躲闪的女人撕成了碎片。

  就这样,父母用血肉之躯喂饱了魔物,为女儿赢得了生的机会,但也抛下了年幼的她,孤身一人,独自面对这世界的残酷一面。那晚的梦魇缠绕了她很久,那张狼一样的面孔和它血色的眸子、尖利的獠牙一起,深深烙在了女孩的心里。

  ○

  后来她被送进了一所教会背景的孤儿院。可惜,她在那里没有感受到神的爱,也没有感觉到多少人性的温暖。

  在孤儿院里,瘦弱又矮小的女孩见证了稚嫩的残酷——

  那儿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在大人们不作为的默许下,年纪大、身体健壮的孩子天经地义地成为了“国王”和“贵族”,而年纪小、身体羸弱的孩子们,则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受压迫的“平民”。

  除了辱骂、排挤,以及收取“贡品”以外,“权贵”们还发明出了种种“酷刑”折磨“平民”,譬如强迫他们吃下秽物;譬如把他们装进满是虫豸的麻袋里;有时候甚至会把书本、枕头和被褥垫在他们身上,然后用力击打,这样一来就不会留下明显的外伤。

  女孩的心灵太过纯净,无法理解这样的残酷。

  也许正如教士所说的那样——人们生来就是有罪的吧。

  她还记得那位教士的模样,他有着舒展的眉目与和善的面容。每当他造访时,都会选中一个“沾染了太多罪恶”的孩子,把她单独带进被大家称为“小黑屋”的房间。他们说,他会为这些可悲的孩子洗净罪恶;而每一个被选中的孩子在离开房间时都会得到一颗糖苹果作为礼物。

  上一次尝到糖苹果,还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女孩想念那种久违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被选中的姐姐们总是在哭泣。直到十岁生日那天,她自己也得到了一颗同样的糖苹果。她明白了,那是她从未品尝过的苦涩之毒……

  在那之后,她仿佛掉到了深不见底的冰窟里,终日与恐惧相伴,新的梦魇取代了白狼的面孔,直到时间把她的伤痛变成了麻木。时间或许是最好的医者,但它同时带走的,还有光和色彩。

  ○

  不过,她的童年也并非只有黑暗。

  某个傍晚的自由活动时间,女孩听到围墙外面传来呜呜的叫声。她钻出裂缝,拨开灌木丛,发现了一只浑身泥泞、瘦骨嶙峋的小狗,看起来像是被遗弃了,还受了点伤。就在女孩迟疑时,身后传来了两个大孩子的声音。

  “还没好吗?”

  “我早就说过,不该让这个傻瓜来捡球的。”

  说话的是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高个子女孩,还有一个矮矮胖胖、看起来像是跟班的男生——他费了老大的劲才钻过那条狭长的裂缝。看到他们,女孩赶紧掩上枝叶,把灌木丛挡在身后。

  “喂,我说你,球呢?”矮胖男生首先发问。

  “我……”小女孩神色紧张。

  “等一下,这家伙好像在藏什么东西。”高个女孩发现了她的异样举动,“是什么宝贝吗?”

  “没、没有!真的……”

  “给我闪开,蠢东西。”

  “唔——”

  小女孩被一把推开。

  “瞧瞧这是什么。”拨开灌木丛的时候,高个女生瞪直了眼睛。

  “是一只狗哇。”矮胖男生回答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真是的,亲自跑这么一趟,想不到还能发现惊喜。”

  “球在那里,大姐头!”矮胖男生指了指旁边的草地。

  “叫我公爵夫人,笨蛋!”高个女生说,“很好,咱们把这个小东西也一起带走吧。”

  “不行!”小女孩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想到他们曾经剪断小鸟的脖子,把猫咪装进袋子里淹死,她知道,只要小狗落在他们手中就一定会没命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们……不能……把它带走。”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这家伙,要造反啊!”矮胖男生擦了擦鼻涕。

  “有趣。”高个女生笑了笑,“很久都没有人敢违抗本公爵夫人的命令了呢。看来,只有给这个贱民一些小小的警告才行啊。”

  “没错,大姐头!”

  就这样,高个儿女生揪着女孩的头发,矮胖男生拎着小狗,他们俩被一起带到了中庭。其他孩子们围上来,有些偷笑着,有些面无表情,剩下的那些则表现出了同情,因为他们几乎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哎呀呀,看来吊车尾是找到同类了呢。和她一样脏兮兮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是姐弟吧?搞不好是母子呢,是教士的野种也说不定。”高个子女生说道。

  “既然是同类,应该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吧。”另一个孩子说,“不如让她学两声狗叫听听?”

  “真是个不错的点子呢,我喜欢。”高个女生不禁笑出来。

  “学狗叫!学狗叫!学狗叫!学狗叫!”有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

  见女孩没有反应,有人开始向她扔石头和杂物。其中一个石块狠狠地砸在了她的面颊上,女孩倒在地上,嘴角渗出了鲜血。

  “你们——不许欺负人!”一个高亢的女声喊道。

  “是那个新来的实习老师,快跑!”

  孩子们作鸟兽散,留在中庭的只剩下女孩和小狗,还有那位实习老师。

  “安藤……安藤老师……”女孩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你没事吧?”一路小跑而来的女士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嗯……”女孩点点头。

  “你流血了,那些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安藤老师说,“赶快跟我去保健室一趟吧。”

  说着,安藤老师向女孩伸出了手。女孩的第一个反应是躲闪,但从对方的脸上,她看到了全然不同于别人的真诚,于是怯生生地把手交给了对方,然后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地面。

  “啊,对了,还有这个小家伙。”

  “我……我可以……”

  “你是想领养它吗?当然可以了。”

  “真……真的?!”

  面对着这样的答复,女孩露出惊异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嗯。不过,以后叫我堇就行了,记住了吗?”安藤老师说。

  女孩点点头。

  “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吧?看它的毛色雪白雪白的,虽然有点脏……就叫它小雪球怎么样?”

  “嗯……嗯!”

  “好的,让我们一起照顾小雪球吧。”

  ○

  堇的出现,让女孩重新看到了生活的阳光。

  在她们的照料下,小雪球也茁壮成长着,毛皮变得光亮起来。除了一起照顾小雪球以外,堇还会单独为小女孩辅导日本语和英语,教她读约翰·多恩和弗朗西斯·雅姆的诗。作为虔诚信徒的堇,还会带着女孩一起祈祷。

  堇告诉她,无论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苦难,都不要失去对神明的期望与信仰;叫她相信,长大以后就能拥抱外面无限广阔的美好世界。

  像这样一个人,就像天使一样善良又美丽的人,也必定会得到神明的庇佑吧。

  秋去冬来,距离圣诞节还剩下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女孩精心准备的礼物也快要完工了。从外面看,那只是个普通的写生簿,而翻开每一页都是精美的押花画。

  女孩用孤儿院里能采到的各个季节的花卉拼贴成书上看到的世界各地的美景,然后用稚嫩的文字写下记录时光的寄语。因为堇一直想要环游世界;因为堇曾经说过,逝去的时间绝对不会没有意义,想要铭记每一寸消逝的光阴。

  女孩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件礼物,生怕被大孩子们发现并毁掉。

  越是临近圣诞节,她的心就越是忐忑。她每天都会想象把这份礼物交给堇时的情境,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她……会喜欢这份礼物吗?会不会太简陋了?”

  在这样的心境下,她常常会辗转反侧。

  不过,今夜让她失眠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某种……某种熟悉又不安的预感,就像沉睡在心底多年的幽灵又一次被唤醒了,这令她心悸、令她心神不宁。

  孩子们全都睡着的时候,她悄悄地离开了公共寝室,光着脚丫、冒着寒风,在预感的指引下一路摸黑到了礼堂门口。她浑身战栗着,因为冷,更因为从里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不停颤动的烛光。

  她鼓起勇气走进去,在靠近讲道台的时候,一个人影被重重地甩在了地上。那个人俯伏着,头部不自然地撇向一侧,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眼神就和当年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那张年轻的脸,那张美丽却被夺去了光彩的脸,不正是堇吗……

  女孩捂住嘴,退后了一步,惊动了伏在堇身上啃咬的魔物。那是一个有着人形,却没有人的气息的怪物——一个食尸鬼。它站起来,张开了满是鲜血的嘴,朝着女孩蹒跚走来。这一次,女孩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呼救。

  魔物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千钧一发之际,小狗的叫声引开了它的注意力。

  “小雪球!”

  小狗的惨叫和似人非人的嚎叫杂糅在一起,很快便平息下去,被啃噬血肉的熟悉声音所取代。

  就在食尸鬼以反常的姿势扭动着站起来的时候,女孩尖叫着冲上去,死死抱住了这个魔物。失去平衡的魔物踉跄了两下,被滚落在地上的烛台绊倒。女孩趁势咬住了它的脖子,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肉。

  她骑在魔物的身上,唇齿间满是乌黑粘稠的血,面孔也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

  她狂叫着,抄起烛台,朝怪物的头上砸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她机械地重复着猛砸的动作,直到那怪物的头部被砸成了一滩烂泥时,她也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但此时,身旁的小雪球也早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出形状。

  “为什么……为什么是堇……”精疲力竭的她两眼发直,泪水早已干涸,“明明是那么善良,明明是那样虔诚地信奉着神明,却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神明的庇佑呢?”

  “神明只会庇佑强大的人哟。”

  一个男人走进了礼堂。从穿着上看,就像是浮世绘里走出来的异乡人。他微微驼着背,烛光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把本就高得夸张的身形渲染得更加失真。

  “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亲人,你已经意识到了吧,从今以后,你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了。”那个男人说,“今夜的惨剧绝非偶然,苍白的狼人亚巴顿——那个夺去你父母性命的魔物——早已在你身上烙下了混沌的印记,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这个烙印都会像散发着血腥味的伤口一样,源源不断地招来魔物。循迹而来的野兽不仅会伤害你,就连你身边的人也不会放过。这样的诅咒即使到死也是无法摆脱的。”

  听到这里,女孩第一次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那张双眉倒竖的煞白面孔。

  “想想吧,年轻的孩子。”那个男人接着说,“今晚,绝不会是一切的终结。你想要释放灵魂深处的恨意,向魔物挥起复仇的利刃,还是想要向悲惨的命运投降呢?如果想要不成为猎物,你唯一的选择就是……”

  “成为猎人……”女孩答道。

  ○

  就这样,在这个晚上,

  堇、小雪球、写生簿和礼堂一起付之一炬,

  同样被烧毁的,还有女孩对这个世界的

  最后一丝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