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Paradise of Dreams(3/5)

  窗外的世界是一片雪白的朦胧,而小木屋里的环境十分真切。

  煎得火候刚好的鸡蛋、涂抹着红色果酱的吐司,还有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香味无疑是真实的。早餐摆在童梦的面前,但她始终没有动,只是与穿着校服、打着男生的领带、染了一头黄色头发的少女对视着。

  “放心,这里不是小镇上的噩梦,不是什么恶魔的把戏。”月华说,“现在你面前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我。你大概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小镇那件事的,不过我知道的可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比如我知道,梦读《简·爱》永远只读海伦·彭斯那部分,甚至忘了后面的故事。”

  “月华……”童梦放下手中的餐叉,“请你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果然梦梦还是一点没变。”月华摊摊手,“在意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就会茶饭不思。唉,不过现在的你——在经历了‘那十年’后——应该已经变得成熟又坚强,什么样的答案都能承受得住吧。”

  “……”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吧。大约0.2秒前,最终的恶魔击穿了你的身体。你的肺部被高温焚毁,肝脏和脾脏也严重灼伤,不但肋骨断了几根,就连脊柱都被穿透了。所以……”

  “所以……我死了吗?这里是天国,还是地狱边缘(limbo)?”

  “你还没死。”月华说,“这里大概不是天国地狱一类的地方,非要说的话,你现在正在经历的,或许就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吧,所以你才能见到我。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一命呜呼了,但现在守护天使维持着你的生命,能否挺过去取决于你自己。”

  “濒死体验?所以,你……”

  “我吗?”月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生物学意义上说,那个傍晚我就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肉化为虚无,就连一小片骨头都没有留下。人们总是会去想象死后世界的景象,可遗憾的是,肉体消亡后灵魂也会因为失去载体而渐渐消失。所以对死后世界最准确的描述,是‘一片空白’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失的时候,天使米迦勒呼唤了我的名字,随后我就被一道光芒带了回来。米迦勒一直保持着赤子的状态,但还是凭着某种本能死死地抓住了我。似乎上一任宿主的悲惨结局给了她刻骨铭心的哀恸,她再也不想经历了,所以才会用自己残存的灵力作为介质,拼命地保存住我的意识和记忆吧。

  “你刚才问我去了哪里,其实我哪儿也没去,只是以肉身消亡、意识尚存的形态继续存在,在你的身边守望着你,这也就是为什么辉夜能感知到我却无法找到我。说起来,辉夜真的是一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她一直都在尝试着寻找我,可这么做注定是徒劳,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我还能不能算是‘活着’。”

  “月华,我……”童梦低下头。

  “因为‘杀死’了我而有负罪感吗?大可不必,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而且正因为转换成了现在的形态,才让我看清了很多事,也让我更了解你了。嗯……好吧,虽然现在这么说,但一开始我还真有些埋怨你呢……

  “当我被拉回来的时候,又看见了熟悉的一切,也包括你。可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触碰这个世界了,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事物也只能默默看着。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无法挣脱的无力感,我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无论如何大声呼喊,都没人能听到,即使用尽最大力气,也只能在物质的世界中激起最微不足道的涟漪。

  “比如说当你在教室里半梦半醒时,于你耳畔留下呓语的痕迹;比如说晨曦来临的时候,在你的窗台上掀动薄薄的书页;再比如,当你和伊甸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河畔,观赏着焰火时,从你的身旁掀起一阵风。起初我怨恨你,因为你正一天天地从悲伤中解脱;起初我也嫉妒伊甸,因为她取代了我,成为了你最好的朋友……

  “后来,嫉妒与愤怒都被无力感所吞噬了,而这份无力感也最终演化成了‘虚无感’。看到眼前的世界——自己消失后的世界——一切如常地运转着,正常到令人绝望,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过’,怀疑自己曾经的存在是否有意义。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如果能像别人,就那样、彻底消失就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童梦的眼泪不住地流着。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看,我已经想通了啊。”说着,月华露出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你知道吗,在摆脱了肉身的束缚,成为了‘旁观者’以后,我才第一次看到爸爸妈妈为了我付出了多少,也看到了我消失之后他们多么痛苦……到头来,最在意我的还是他们吧。真是可惜,如果能让我在‘活着’的时候意识到这样的爱,那该多好……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倒是梦梦你啊,一直让人不省心。每次陷入自我怀疑或自我否定的情绪时,都会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你是不是又在想,一直以来让你渴望能找回我的,究竟是我们之间的友情和羁绊,还是仅仅是负罪感和责任感?你也常常会因为悲伤情绪的减弱而感到自责吧,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个无情的人。这样的你,真是个让人心疼的笨蛋啊。

  “可过去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露娜的身份战斗时,我似乎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可是每次驱逐了魔物,拯救了无辜的人以后,却不能被他人所知晓,多少还是有些失落。而伴随着这样的失落感,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战斗究竟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自我满足和得到别人的认同——从这层意义上想,濑藤也没说错。

  “不过现在想来,这样的自我怀疑多少有些荒谬。毕竟人类从来就不是那么纯粹的动物,每个念头、每句话语、每次行动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动因,有些甚至连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苛求所谓的纯粹,只会平白无故地给心灵加上一道枷锁吧。不过,如果非要究根结底的话,我相信当初自己追求正义的成分更多;而你对我,同样是友情与羁绊胜过自责与负罪感吧。”

  “我不知道。”童梦侧过脸,“我大概是个自私的人,不像月华和杜兰达尔的大家那样善良,也许我努力争取这一切只是为了……为了避免再次失去在意的东西;也许我只是不愿再品尝那种熟悉的痛苦。”

  “总是无法认同自己,守护天使才会沉睡那么久吧。你看,在濒死的时候看到的是这座小木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恋,但这证明我在梦的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啊。尽管我不知道结论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上,究竟是否值得欣慰。

  “不过话说回来,梦梦的确是很害怕‘失去’。你每次突破自我,都与‘失去’有关。记得吗?你曾说小时候有个发光的仙子落在你的窗台上,听你倾诉伤心事。后来你告诉我那是个梦,但其实落在窗台上的仙子,正是你的心愿招来的天使啊。那时的你期望爸爸妈妈别再争吵,期望他们不要分开;也正是这小小的、不起眼的心愿指引天使找到了你。

  “而在被暗影猎犬逼到绝境的时候,你沉睡已久的天使觉醒了;在勒阿弗尔,伊甸被伊莎贝尔伤害的时候,你又爆发出强大的潜力并且击伤了刺客。看吧,你的每一次能力成长都和‘失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恐惧,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失去的愤怒。不过除了失去以外,似乎还有另一件事也让你感到恐惧,那就是改变……

  “一直以来,梦梦渴望的都是恒定安稳的环境吧,哪怕这种恒定和安稳建立在危险或隐忧之上,和我一起狩猎时是如此,与伊甸并肩作战时也是如此。爸爸妈妈争吵的时候,你也过得不开心吧?明明总在夜里哭泣,却仍把那时的生活视为必须守护的天堂,所以,如果没有外力的冲击,你就会选择在不变的环境中度过一生吧……

  “或许那十年的梦境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

  “你或许会想:向往这样的平稳生活,也能称为理想吗?

  “妈妈期盼你成为一个强大的女人,过去的我希望你能为守护三山市而战,而辉夜则希望你成为和她一起背负世界命运的圣者。梦梦你啊,也一直按照大家的愿景往前走着,可你自己内心真正的追求,又被置于何地了呢?

  “话说回来,为了他人的期许,或是为了所谓与生俱来的责任而活,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吗?或许克洛普施托克家的男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由于不断地压抑和否定自我,最终却被自我所吞噬——真是令人唏嘘的结局。如果说生而为人就注定要以悲剧的方式谢幕,那么为何不为自己而存在呢?

  “其实踏上这最后战场时,梦梦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吧:如果自己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如果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你就会为自己打造一个‘天国’,好让自己能够躲进去,我说得对吗?”

  似乎是被看穿了心思,童梦惊异地瞪着她。

  “如果是梦梦的话,应该能做到。毕竟天使赋予你的能力,是在杀死一个天使、圣女或恶魔之后,夺取对方的能力对吧。那天,你因为误伤了我而获得了支配光的能力。可那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只能使用一次。

  “如果说一开始你还无法了解自己能力的实质的话,从玛蒙制造的梦境中解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真相。你和天使间的第一次对话也是那个时候吧。因为从那时起,你才第一次认识到了内心深处平凡的渴望。而在和伊芙交谈之后,创造一个‘天国’的想法也开始萌芽。

  “自那以后,你就开始为此做准备。你碾碎了玛蒙的混沌之核,得到了创造未来之梦的能力。借助星图和天使之间的连接,你找到并杀死了被濑藤放逐的拉贵尔,获得了重塑往昔记忆的能力。光这些,就足以为你自己打造一座由美梦构筑的‘天国’,好让自己躲进去了。而就在刚才,你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帮助伊莎贝尔解脱的时候,你得到了控制时间的能力,这样一来你就能把这场美梦延展到永远。”

  “你说得对……”童梦说,“我的确有着这样的打算,直到最后还想着要逃跑。虽然表面上已经变得坚强起来,但内心深处我还是当初的那个胆小鬼。我一直厌弃着这样的自己……”

  “不过梦梦,也许这才是眼下最好的解法,或许也是唯一的出路。”月华浅笑,“毕竟,迄今为止,我们为之而战的一切,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是……什么意思?”

  “血肉之躯消亡后,摆脱了束缚的我,不但能去到任何地方,还能沿着时间的河流自由地行走。到后来甚至连穿越不同的时间线都能做到——你现在所看到的,也只不过是‘我’在这条时间线的这个时间点上的投影罢了——正因为我看到了事物发展和演变中产生的每一种可能,我才会相信:一切皆无意义,一开始就已注定。”

  “怎么能说是没有意义呢?如果说在索德玛拉,大家没有赌上性命,恶魔会毁灭整个世界。如果在那座小镇上我们没有同玛蒙抗争,它就会吞噬更多生命。如果现在,我们不和最终的恶魔奋战到底,我们熟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还有月华你,不也把守护三山市视为理想吗?”

  “试想一下:有一群囚徒,从小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之中,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被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自然而然地,这群囚徒就会以为墙上的影子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当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无意间挣脱了枷锁,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么你认为她还会执着于石壁上的影像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童梦说,“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伊甸还在与最终的恶魔搏斗,我不能让她独自面对那样的敌人……”

  “看来,你的确是不明白……那么,跟我来吧——

  “我带你去看伊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