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伪物之章(1/5)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

  梦,或许是世间最奇妙的造物。

  它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纳于黑夜与白昼的一线间。

  在梦的世界中,哪怕是一文不名的流浪者,也能拥有自己的宫殿;哪怕是囿于床榻的年老者,也能游历广阔的天地。梦既不受时间和空间的制约,也无视逻辑与真理的法则,梦赐予芸芸众生以平等。

  但梦又是荒谬的。当晨曦亲吻眼睑的时候,幼神更加确信这一点。因为在刚才的梦中,她竟身为凡人。

  无需再三确认,她也知道自己仍然身在无垢的大理石殿里面。这座宫殿也依旧是小岛上最夺目的珍珠。圣树依旧在庭园中央伸展着金色的枝丫;琴鸟依旧在密林和山峦间炫耀着美妙的歌喉;环抱着岛屿的湖泊也依旧如蓝宝石一样清澈,燕鱼的身姿随处可见。

  上述景致早已深烙心底,以至于显得乏味。

  毕竟她从记事后不久——也就是觉醒了神性的时候——便被带离了原本的凡人家庭,由代表光明的神使接到这里。她知道,历代神明都是如此,唯有长大成人,成熟到足以治理神恩照拂的国度时,才被允许凭自己的意愿离岛。

  届时,神使会为她加冕,她将成为此世的新王。

  ○

  在那以前,她只能在神使和女神官们的监护下,乖乖待在岛上。

  各种各样的教导构成了她生活的主调。内容大多是一些“必备的知识”,譬如与凡人的相处之道,譬如如何回应世人的祈祷等等。这些课程通常由女神官来讲授,神使本人只会亲自教她如何运用日益成长的神之力。

  每一次授课前,神使都会让幼神饮下神圣的泉水,然后让她集中精神,将心中想象之物幻化为实体:

  一株草、一朵花,抑或一块石头。就目前而言,她只被允许创造这样的东西,随后还需运用自己的想象来抹消它们的存在。幼神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更不知道作为一个神,为何要受到这样那样规矩的限制。

  无论如何,关于神之力的课程还算有趣,而女神官们的指导则乏味至极。

  此刻,她们中的一位就在为幼神讲述所谓的“为神之道”。神官的柔声细语间,感到百无聊赖的她,心绪早已经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或许做梦也不坏吧,虚假的梦也非一无是处。

  她回想起常常会梦见的那处僻静的角落。那里的景色十分模糊,只能依稀记得有一张石质的长椅。椅子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自己,也有着亚麻色的头发,手腕上也同样有着红色的印记,就像从镜子中走出来的一样。

  幼神常常向“她”倾诉内心的想法,而“她”会用微小的动作回应她所说的话。虽说对方从不说话,但幼神并不在意。在她看来,“她”就是自己在这座孤寂的宫殿中唯一真正的伙伴。

  ○

  “您在听吗?”

  女神官脸上露出微微嗔怒的神情。她是一个身着雪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大概说是少女更加合适,她只比幼神稍稍年长一些。

  “抱歉。”幼神低下头。

  “您应该知道,神使大人的教导至关重要。她赋予我们的使命,就是确保您能够成长为一个真正合格的神明,这样您才能正确地使用与生俱来的神之力,这样您才能引领众生,庇佑他们远离混沌与灾厄。”

  “嗯。”幼神点头,尽管她早已经厌倦了这些陈词滥调的说教。

  不过她也知道,神使拥有她现在所无法匹敌的威能——那潜藏于和悦面容与优雅身姿之下的、惊涛骇浪一般的力量。

  “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年的春祭将由您单独主持。”女神官接着说。

  “由我单独?为什么?”

  她知道春祭是这个国度最盛大的祭典,也是一年中人们唯一见到神明的机会,她总是要与神使一同到场。她要聆听人们的祈愿,并用歌声还以祝福。为何要唱歌,而不是直接为他们实现心愿呢?这也让幼神感到不解,但那是过去的神订立的不容置疑的法则。

  “今年神使大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您也听说了吧,沉睡了两千年之久的海兽就要复苏了。那是由无数巨蛇缠绕而成的怪物,曾给世人带来巨大的苦难。所以,神使大人必须亲自出海去征讨它,春祭就只能交给您了。”

  “哦……是这样。”幼神按捺住欣喜。

  ○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春祭或许仅仅是没完没了的繁文缛节,远远谈不上有趣。但她依旧期盼着每一年的春祭,因为那是一年中她唯一可以离开这座岛的时候。

  “……而且今年更值得期待。”今晚的梦里,幼神对长椅另一边的伙伴说,“今年会是我第一次独自主持,感觉就像是变成大人了:独自聆听祷词,独自施以祝福,想想就觉得无聊……

  “不过这一次,我应该有更多时间可以自由活动吧。我可以采来那片碧绿丘陵上的紫花地丁,还有蓝蓟和麦冬。戴在你——戴在我们——头上一定好看。唉,如果我能把这些花带到梦里来就好了。”

  那位忠实的伙伴就和往常一样专心聆听,时而点头,时而莞尔,但依旧一言不发地充当着纯粹的聆听者。幼神多么希望她是真的,和自己一样切实存在。

  不过,即使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伪物”也无妨吧。

  ○

  春祭那天,白色的大船扬起帆,帆上绣着并蒂而开的花朵,那是幼神的徽记。

  靠岸之时,码头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吹奏长笛、敲响鼓点,撒出的花瓣铺满了水面,白衣白裙的少女们跳着优雅庄重的舞蹈。

  精心布置的车辇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上了岸,前往丘陵之上的神殿。那是远在神的子民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环形遗迹,就和岛上的大理石殿一样雪白,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荒废已久,只剩下残垣断壁,上面覆盖着藤蔓和叶片。

  神殿中央支起了一个火盆,周围也立起了许多火把。当幼神从车辇上下来,登上放置火盆的高台时,一位长老为她戴上了桂冠。

  由于神使不在场,无数目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聆听众人的祈祷时,她不免有些紧张。看了看身旁的女神官,那位有些纤弱,仅比她年长一些的少女。对方还以姐姐一样鼓励的目光。她鼓起勇气,唱出了赞美光明的旋律,就像过去那样。

  在她的歌声中,每个人都露出了赤子一样真诚的微笑,他们的心灵找回了宁静。看样子,她没有把事情搞砸。唱完之后,幼神松了口气。

  夜晚的活动比白天要安静得多。

  少女们唱着舒缓的歌,诉说着大地昔日的忧伤。火盆的光把这座遗迹照得通亮,火焰的光芒不及日光那样恒定,而是始终不安分地跳动,正如人对神明的笨拙模仿。在这不恒定的光中,女神官的注意力也变得涣散。

  幼神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但这正是跑开的好机会。她可以暂时离开喧闹的人群,到附近的野地去寻找紫花地丁和蓝蓟。

  ○

  就这样,幼神离开了高高在上的宝座,也离开了火光与歌声。

  大熊座还有小熊座,春季的大曲线在星空中画出优美的弧度。晴朗的月光铺洒成银色的道路,萤火虫也在身边起舞。如果有可能,她宁愿睡在这里,也不想回到那冷冰冰的大理石殿里去。

  幼神尚未长大,但她对这世间之物已有敏锐的感知,胜过凡人(甚至胜过神使)。凭着这样的天赋,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合适的野花,把它们编织成花冠,一顶替掉了头上傻乎乎的桂冠,另一顶则是给梦中伙伴准备的礼物。

  可是幼神终究没有走远,女神官很快就留意到她已经溜走。

  “您这是要去哪儿?”神官责备道,语气显得有些焦急,“夜晚不是神明的领地,夜的深处住着邪恶的生灵,它们非常危险,会吞噬掉你的神性和灵气,把你变成和它们一样的空无。”

  “邪恶的生灵,它们什么样?”幼神听过这个说法。

  “从没有人可以描绘它们的模样,无论是用语言还是文字。”神官摇摇头,“或许它们变幻无常,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实体。”

  “也就是所谓的‘空无’?可是,空无又是什么?”

  “就是全然不存在的意思吧。”神官显得有些犯难,“不能为人所知,也不能为人所见的东西。”

  “可既然是不存在的东西,又怎会被我碰见呢?”

  “那个……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夜里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远离所有光亮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黑暗中还潜伏着什么样的存在。请别在这里逗留了,快跟我回去吧。”

  幼神没有再为难神官。

  离开前,她回头望望林间的黑暗。她没有透露的是,就在刚才,听到了微风中夹杂的声音。那声音轻轻喊出一个词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却被拨动了心弦。

  记忆的深处,似乎被一颗小石头激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