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命运的囚笼(3/4)

  “所谓魔法,就是用自身意志改变周围的能量构成,从而实现施术者目的的手段。”

  一个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下。

  “比如支配土、水、火、气以及以太的能力;或是炼金术之类改变事物性状的方法,无论是牵着还是后者,都需要以人类的灵魂作为载体,施术者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影响着魔法的效果。顶尖魔法使和水平低劣的术士用同一条咒语施放同样的魔法,得到的效果可能大相径庭。因此,作为施术者才需要常年累月的刻苦训练。”

  “答得不错,克洛普施托克。”神官模样的导师说,“所以,你们都明白训练的意义了吧。那么开始吧,这是你们第一次正式学习施放魔法,就先画出从四元素的法阵开始,以你们的意识为画笔。”

  大厅里,十来个年幼的孩子们正屏息凝神,伸出手,手心朝下,试着在自己的脚下凭空召唤出一个法阵。

  “呃啊啊啊啊——!”

  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孩子就跌倒在地,顿时失去了意识。

  “集中注意力!”导师说,“虽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魔法,失败也不会有实质性的危险,但毕竟载体可是你们的灵魂,哪怕出现一点点的偏差,就会让你们吃到苦头。”

  “唔——”

  “呃——”

  “好痛——!”

  很快,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唯一还站着的,就剩下约书亚一个人。

  他一丝不苟地勾画着灵力构成的线条,但就在即将完成法阵的节骨眼上,还是出现了细微的偏差,顿时,他感受到了灵魂被撕扯般的痛苦。

  “再坚持一下!”

  少年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法阵的形态。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就连这点痛都承受不了,又凭什么和伯利辛根的子嗣分庭抗礼!最终,他成功地完成了这个法术,第一次将四元素的能量全部握于掌中。

  “干得不错,不愧是克洛普施托克家的孩子。”导师对脸色煞白的少年点点头,“不过不要沾沾自喜,这只是你魔法使之路的第一步罢了。”

  诚如导师所言,此后的日子里充满着痛苦的磨砺;而且,神学院的生活就像是身陷囹圄,全然没有乐趣可言。纵使天赋出众,且知晓自己肩负的责任,但约书亚毕竟只是个孩子。

  夜深人静,没有人能看见的时候,他偶尔会独自垂泪。每一滴眼泪都会让他倍感羞愧,可种种怯懦的念头还是会不断地冒出来。有时候他甚至会嫉妒罹患绝症的妹妹,毕竟丽贝卡只需要负责幸福就行了。或许她的人生会很短暂,但每时每刻都能得到家人毫不吝惜、毫无保留的爱,而这也正是约书亚从未体会过的。

  曾有许多次,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而就在他身陷黑暗深处的时候,有个孩子适时地出现了……

  ○

  晚祷后的一个小时,是约书亚一天中仅有的自由时间。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到旧礼拜堂后面的小树林边散心。他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每当抬起头,就能在高高的窗台上看见一位东方少女的侧颜,而他,总是不自觉地凝眸于那恬静的面庞。

  他们说,她是一位先知,是神明在这世间的代言人,教团是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她的。每天,少女先知都会在这里跟着女教士们学习教义与历史,而傍晚也是她的休憩时间。她不像约书亚那样出来散心,而是在屋子里待着,就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坐在窗台边。

  约书亚有些惊异。在他看来,那只是个清秀文静、有着一头漂亮黑色头发的孩子罢了,还稍稍有些瘦弱。她真的是神圣的事典中写到的,心怀着整个世界,全然超脱于俗世的圣人吗?在她低垂的双目中,约书亚偶尔能看出几寸阴翳。那是因为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样自由玩耍,或是受不了神学院严苛的规条吗?

  不,不会的。约书亚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身为先知,身为神明选中的幸运儿,她又怎么可能像个凡人一样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困扰呢?如果她是真的感到忧伤,也应该是出于对世人悲惨命运的怜悯吧。

  虽说身为普通人的约书亚无法全然体会到圣典中写到的那种无我的心性,但他已经感觉到了先知的某种“魔力”。只要一看到她的面容,心灵就好像得到了抚慰。就算是一天中承受了许多苦痛,也能在见到她的瞬间得到治愈。

  所以,每天他都期待着能看到她。

  ○

  这一天,约书亚好像不够走运。

  他盯着空洞的窗户看了半天,也没有等来那个身影,只是时不时地看到女教士的身影在屋内来回闪动。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小约书亚怀着一丝希望翘首期盼,不知不觉错过了平常返回的时间。眼看晚间的课程就要开始,看来只能抄近路回去了。

  约书亚一点也不喜欢教堂后面的墓园,但那是最近的路。如果不想被教士责备,穿过墓园就是唯一的选择了。暮色渐浓,能见度十分有限,一个不小心就有被石阶绊倒的风险,所以他只能摸索着慢慢前行。

  在到达墓园深处的时候,他听到林立的石碑丛中像是有人在抽泣。虽说不相信神学院里会有幽灵之类的魔物,但约书亚还是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当确定了声音的来源以后,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你……你是……?!”

  让约书亚大感意外的是,眼前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先知。被他发现的时候,对方下意识的反应是躲闪。

  “你怎么在这儿……是迷路了吗?”

  约书亚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没有恶意,身后传来了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刚一回头,手电筒投射出的光柱就照在了他的眼睛上。

  “约书亚?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从这里经过?”一脸焦急的女教士问道。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约书亚用身体挡住女孩藏身的石碑间隙。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不小心玩得太久,眼看晚间的课程就要开始了,我可不想迟到。您看,这里是回去最近的路。”

  “原来如此……”女教士露出了苦涩的笑,“这里太暗了,你一个人可要小心……很抱歉,我还有一些急事要做,就先行告退了。”

  “嗯,我会小心的。”

  目送女教士的背影远去之后,约书亚才转过身。

  “没事了,她走远了。”

  他说着,向年幼的先知伸出手。

  “……”

  对方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握住他的手。由于一直蜷缩在角落,双腿有些发麻,即使在约书亚的搀扶下,站起来还是有些费劲。

  “你是从教士们那里逃出来的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

  女孩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

  “我叫约书亚,约书亚·克洛普施托克。”少年微笑着。

  “约书亚……”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他接着问道。

  “辉夜……”

  “辉夜,很好听的名字。那么,从教士们那里离开以后,辉夜想要去哪里呢?”

  “我想回家……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恐怕不行,我也没有办法自由地进出神学院。”

  “……”

  说到这里,女孩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辉夜,你讨厌自己的使命吗?”

  女孩抽泣着摇摇头。

  “那么,辉夜也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吧?可是待在这里有些太寂寞了,对吗?”

  对方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这里的每个人都和辉夜怀着同样的梦想,大家都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所以在任何时候辉夜你都不会是孤身一人。你知道吗?作为先知的辉夜你,能为这个世界做的远比其他人要多得多,只有你才能为大家指明道路。如果辉夜就这样离开的话,就没有人可以为我们传达来自神明的讯息;而且女教士也会受到惩罚,你应该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吧。”

  “可是……”

  “如果辉夜还是觉得孤单,我可以当你的朋友吗?”

  “真的……可以吗?”

  “嗯。以后每天的这个时间,我都会来看你。”

  “真的吗?”

  “拉钩。”

  ○

  小小的手指勾在一起,两个孩子成为了朋友。

  辉夜的出现,使得约书亚的心中萌发了这样的念头: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

  这样的保护欲,或者说是责任感,让约书亚更快变得坚强起来,让他迅速地适应了神学院枯燥而又艰苦的生活。辉夜也像是黑暗中的火种般温暖着他的灵魂,尽管每天能够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不到半个小时。

  约书亚会用口琴为她吹奏乐曲;而辉夜也会对他讲述遥远异国的绮丽传说,譬如她名字的由来。这样的时光大约持续了一年,直到身为先知的辉夜被送入修道院,开始长达数年的“隐修”。临别前,辉夜把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交到了少年的手上,照片上的人是她和她的家人。

  “下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已然成熟了不少的先知说道,“我想拜托你收下这个……这是以前的我,也是我身边仅有的属于‘过去’的东西。尊主大人说,想成为真正的先知,就要和过去的自己斩断联系。只有这样,才能心无旁骛地背负起世界。所以,这个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它能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留存下来。这大概是个很自私的想法吧……”

  “辉夜……”

  约书亚原以为自己能平静面对这一刻,但接过照片时还是一时语塞。

  “那么再会了。”辉夜说。

  ○

  虽说已经完成了基础课程,虽说经常能有回家的机会,但约书亚好像比被“囚禁”在神学院的时候更加难过,仿佛辉夜身上正发生的事,他也能体会得到。

  作为克洛普施托克家族的一员,约书亚对先知的“隐修”有所耳闻。他听说那是长达数年的与世隔绝,只为拉近与神明之间的距离。在这期间,教士们将用魔法对她的思维进行改造。她可能会忘掉许多事,尤其是那些“危险”或“有害”的知识,毕竟先知只需要知道自己“必须知晓”的事就足够了,其余的一切则不必知道太多。

  约书亚并不知道这种“改造”的力度会有多大,也不知道辉夜将会忘掉什么,记住什么。辉夜会忘却过去与他一起度过的时光吗?他不敢肯定,但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便会不免感到失落。或许是因为不知不觉间,他对先知的感情发生了蜕变……

  他一直珍藏着那张照片,把它折叠起来,这样一来就只会看到辉夜一个人了。夜深人静,或是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会忍不住取出来看看,仿佛只要看一眼那天真稚嫩的容颜,孤独的心灵就会得到慰藉。然而过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落寞。

  他感到恐惧,他感到愧疚,他厌弃脆弱的自己。他一直尝试着压抑、否定这份感情,但越是压抑和否定,就越是汹涌。到最后,只有不可避免的决堤……

  一个傍晚,他侧躺在自己的卧房,用朦胧的双眼凝视着那张全世界最可爱的脸。溢出的泪水浸湿了枕头。

  “对不起……”他的抽泣声伴着轻微但急促的喘息,“对不起,我真的是……差劲到了极点……我……”

  “你在干什么?你在对着那个女人的照片干什么?!”

  父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房间里,看到了这一幕。顿时,他的面孔就因为极度愤怒而涨得通红。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

  当晚,约书亚就遭受了有生以来最严酷的一次惩罚。

  辉夜的照片被撕得粉碎,而他自己的胸膛和脊背也被长满荆棘的藤条抽打得伤痕累累。然后,他又被扔进了水牢,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

  “虽然早就发现你最近有点不对劲,但我没有想到你竟会如此没出息!”在关闭水牢的大门前,父亲冷冷地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作为未来的家主,你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资格放纵自己。那个女人可是教团的先知,是必定要贞洁一生的。即使历代先知常有背德之举,但破坏这规矩的绝不能是我们家族的人。

  “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吧,直到你想清楚了为止。”

  就这样,被丢弃在黑暗中。冰冷刺骨的水,麻痹着身体和知觉。

  甚至感知不到自我的存在……

  ○

  从此,他不得已地把真实的自我封闭起来。

  是啊,这份“自我”从没有真正消失,只是更善于隐藏了。

  ○

  几年后,当约书亚再次见到辉夜,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他自己也何尝不是。约书亚——身为教团的正式司祭——充当着古老家族的门面。而作为先知的辉夜,也在教士们的管教之下,终究成为了教团所希望的样子。

  作为近几个世纪最有天赋、感知力最强的先知,教团在对她的教导方面自然不会有丝毫的怠慢。在“戒断”了所有的私欲之后,这个少女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座神龛上的雕像、一具活体的神谕感知器,除了为神明、为信仰服务之外,便别无他求,仿佛任何只关乎自己的念想,都是应当受到鞭笞的罪恶一般。

  虽说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直呼“辉夜”之名,虽说理智和责任感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应当放任自己的情感,但是看着这样的辉夜,看着那双卑微、被剥夺了光彩的眼睛,约书亚的内心难免百感交集。

  从前那位有血有肉的少女已经消失;

  剩下的只是一只被囚于命运之笼中的瘦弱鸟儿;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身陷囹圄……

  ○

  可毕竟,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现在这样,便是他们人生的意义。

  ○

  再后来,辉夜预见到了本代第一位圣女的觉醒。

  虽然她所看到的画面不过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延绵的山脉、白色的村落,还有历经沧桑的千年古城……通过辉夜的模糊描述,神官们还是推断出这位圣女应该居住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某个地方。

  “伊莎贝尔·贝拉斯克斯·门多萨。”尊主大人查阅着密探们呈上来的报告,“十五岁的中学生,是一名钟表匠的女儿?”

  “正是如此,尊主大人。据调查,她已经独自狩猎魔物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能力是改变身体周围的时间流速。”一位神官说。

  “嗯,要不计代价招募到她。”

  “明白。”

  教团的使者们很快便找到了伊莎贝尔,但他们刚刚表明来意,目标便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离开前只抛下了“没兴趣”三个字。

  追踪着灵力的痕迹,使者们进入了一条狭小的街巷,但却被神出鬼没的目标玩弄于股掌之间。面对圣女,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魔法使也毫无还手之力,不出十分钟,他们便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对教团、神明,还有所谓的使命什么的毫无兴趣。”时之圣女睥睨着倒在地上的众人,“而且,你们已经暗中监视我好多天了吧!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以后别再纠缠我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否则……”

  不知为何,伊莎贝尔停住了,神情缓和了下来。

  她看到辉夜站在巷子的入口处,与她对视着。面对着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心情竟立刻平静下来。

  虽说这是她们俩第一次见面,但感觉就好像认识了很久。

  就好像,在梦里见过一样。

  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