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伊莎贝尔被认定阵亡。
作为圣女和殉道者,她得到了教团最高规格的葬礼,只不过棺椁里并没有尸体。辉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由于伤势过重,她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此时,教团高层也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声音。
“既然先知大人已经无法再履行使命,不如就让她回到神的身边去吧。”高层的会议上,一位教长提议道。
“你是说放弃对先知的治疗吗?”尊主问。
“正是如此。”那位教长回应道,“既然先知的伤势已经绝无可能治愈,不如现在就结束她的痛苦吧。”
“并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一位医者说,“只要用原初之地的尘土为她重塑肉身,她就能存活下来。”
“那些尘土可是无价之宝,而且用一点就少一点,一旦消耗就无法再生。”教长说,“而如果先知殉道,很快便会有一位新的先知觉醒并继续指引我们,换言之,先知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东西。眼下最合理的做法恐怕就是放弃了。”
尊主缄默不语,但从与会者的讨论声中,代表重病的父亲出席的约书亚感觉到赞同放弃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参加会议的都是使徒会成员以及高阶圣职者,可在约书亚看来,他们中的一些人称之为人渣都算是一种恭维。
他知道他们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伊莎贝尔出现后,辉夜不像过去那样唯唯诺诺了,成为圣女后的她,更是完全超出了教团的掌控,这令他们感到不安。所以他们宁愿她就这样死去,只要这样,他们就会获得一位新的先知——
一个傀儡、一件工具,一个活体的“神谕接收器”。
他们中的另一些人,则抱着更加低劣的念想。
最近几任先知中,唯有辉夜如此频繁地感知到神谕,只要她存在,那些人就无法肆无忌惮地曲解教义和神明的旨意,为自己牟取利益。所以,他们早就把先知视为自己的眼中钉。如果下一任的先知没有辉夜那样的天赋,那正合乎这些人的心愿。
约书亚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我反对这个提议。”司祭站起来,“如果不是萤光院的付出与牺牲,我们恐怕连坐在这里商量对策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是她英勇地战斗,恶魔很可能已经威胁到整个人类文明的根基。如果我们放弃了她,就算是神也不会宽恕我们的罪孽。”
“司祭大人,我们应该放眼未来。”那位教长辩驳道,“神点醒了先知,让她来协助我们抵御这次入侵,现在她已经完成了使命。更何况,就算是消耗了宝贵的尘土,也没有人能保证一定能把先知大人救回来。”
“一定能的!”
“您凭什么保证?”
“我以家族的名誉保证!”
“您已经失去理智了,司祭阁下。”
“够了。”尊主打断了两个人,“克洛普施托克先生,我认同你的观点。萤光院能如此频繁地获得启示,足以证明神的眷顾,拯救她的生命或许更符合神的意愿。还有,教长阁下,恶魔只是被禁锢,一位强有力的先知仍是我们值得仰赖的武器。我们还需要她,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位先知能否拥有像她这么高的天赋。就这么决定了,我们要竭尽全力挽救先知的生命。”
尊主的这番表态平息了圣所中的争论。
虽说拯救辉夜是尊主的决定,但约书亚的发言还是引发了一些争议。
事实上,家族的人——甚至包括他的父亲——都希望在这件事上保持中立。因此,约书亚不仅在教团高层树立了新的敌人,也遭受了不少来自家族内部的质疑。就连父亲都怀疑他因为与辉夜的故交而怀有私心。
但值得庆幸的是,辉夜活了下来。
为此,一切都是值得的,
对吗……
○
“她醒了,不过在那场战斗中,她的肉身几乎完全损毁。”不久后,教团的医者对约书亚说,“我们重塑了缺失的肢体和脏器,一开始可能会有些排斥感,但很快就会适应的。只不过未来的她会比常人虚弱一些,她的身体也不再适合承载灵力了……虽然有些遗憾,但考虑到如此严重的伤势,能保住性命就算得上是奇迹了吧。”
“奇迹吗……?”
不能承载灵力,就意味着不再是圣女……
他能想象辉夜有多么失落。鉴于他对高层的了解,他甚至认为有人授意医者,让他们刻意不把辉夜“完整”地治好。可是,奏也参与了重塑,不是吗?根据他对奏的了解,她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原谅他们。
出于对辉夜的担忧,约书亚常常会去看望她,就在病房的外面,静静地看着。他的内心仿佛能感受到同样的苦楚,日复一日,他期盼着她能够早日振作起来。
○
“她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我?”
一个早晨,病床上的辉夜问道。在场的教团成员面面相觑。
“你们告诉我啊,伊莎在哪里?”
从众人的反应中,她想必已经猜到了答案,于是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候,约书亚走了进去,他不忍心看着辉夜再这么消沉下去。
“她不会来了。”
司祭刀片般的薄唇吐出残酷却真切的话语。
“……”
“你肯定早就猜到了。”
“我……”
辉夜低下了头。
“她长眠在那座教堂里,那是我和你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约书亚说,“伊莎贝尔囚禁了恶魔,并为此付出了生命。她兑现了她的誓言,这也是圣女最好的归宿。”
“所以呢?没有理由感到悲伤?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
“她完成了使命,而你还没有,这就是为什么你还活着。”约书亚说,“快些振作起来吧,你没有资格沉溺于泛滥的情感——我们都没有。”
辉夜早已泣不成声。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约书亚说着,把一只小巧的水晶瓶放在床头,里面装着一缕不停流动的光,“我替你保管得够久了,现在该还给你了,请收好。如果你想明白了,明早来大教堂的墓园和伊莎贝尔做最后的告别,也与过去说再见吧。
“是时候走出来了,先知大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瓶中之物正是她的天使——神圣的、光明的、受祝福的灵力之源。
这的确是辉夜曾经珍视的东西,
可是现在,对她而言还有意义吗?
○
那晚,约书亚彻夜难眠。
分明关心着对方,却说出了如此冰冷的话语。他知道,作为一个兄长,作为教团的司祭,他都有责任帮助辉夜走出过的阴影。可是辉夜的悲痛让他心如刀绞,他是多么想要拥抱她、抚慰她,一直陪在她身边……
辉夜能走出来的吧?他问自己。
一定能的!因为她可是辉夜,因为她可是先知,因为她可是神明选中的人,因为她可是世间唯一真正的圣者……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辉夜并没有被打垮。
次日清晨,大教堂的墓园,辉夜来得比他还要早,而他在一旁悄悄看着。除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鲜花,辉夜手里还捧着一个西班牙猞猁造型的布偶,那是伊莎贝尔曾经最喜爱的小伙伴。
“伊莎。”她说,“你曾对我说过,只有美好的世界才值得我们为之战斗。就在昨夜,神向我展现了那样一个世界,那是我们失去已久的乐园。只要坚持下去,乐园就一定会来临,这是神的许诺——祂对我们、对人类的许诺……我可真傻,身在天国与神相伴的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辉夜把花束放在墓前,轻轻抚摸着刚刚被阳光晒暖的石碑。
“当初,神明赐予的灵力在我的体内沉睡了很久,多亏了你的鼓舞和启发,我才能把它唤醒。明明早已胸怀力量,却一直无法用它来战斗,过去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吧。‘没有你,我真的能行吗?’我也曾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不会再有半点迟疑了。”
“神果然不会选错人。”约书亚走到辉夜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纤弱的肩上,“暂时放下悲伤吧,你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辉夜站起来,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只水晶瓶,把那束光灌注到了猞猁布偶体内。在这一刻,布偶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动了起来,原本湛蓝色的右眼变成了琥珀色。
“谢谢您,前辈,今后我不会再迷惘了。”她说,“多亏了您,我才能想明白,才能再一次得到神明的眷顾。伊莎也希望我能够继续战斗下去吧,直到永恒的胜利来临的时候,或者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能明白就好,那么跟我回去吧。”约书亚温柔地对她说,“教团需要你的智慧,世人也需要你的指引。”
辉夜没有回应。
“怎么了?”
“抱歉……我不能和您回去,现在还不能。”
“你打算去哪儿?”
“属于我和伊莎的梦想之地。伊莎教会了我很多,而我要把她的理念与理想延续下去。再会了,也许将来我们会在对抗恶魔的战场上再次相会,但在那以前,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对不起,前辈,将来我一定会回来请求尊主大人的宽恕,可是现在,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
“萤光院……”
就这样,约书亚眼睁睁地看着辉夜离开了。
他没有阻止她,因为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坚定,不可动摇的坚定。
○
准备离开墓地时,约书亚碰见了等候已久的卢卡斯。
“来会你的小情人吗,克洛普施托克?”伯利辛根家的长子说,“如今的萤光院恐怕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吧。哦,不,重塑肉体的她可能连人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具装着可悲灵魂的泥塑吧。”
约书亚当然清楚,如果不是面前这个人贸然下令攻击,辉夜也不会受伤。
“你好像没理由得意吧,卢卡斯。因为你的缘故,索德玛拉的作战险些失败,就算尊主现在没有问责,也不代表使徒会会忘记此事。作为猎兵团的统帅,你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你觉得高层还会像过去那样信任你吗?”
“需要考虑处境的恐怕是你吧,约书亚。”卢卡斯挑了一下眉,“当初是谁力主不计代价保住先知的性命的?现在先知走了,她背弃了教团,你觉得高层会迁怒于谁?”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生气了?真是难得。”那位苍白的美少年有些得寸进尺,“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露出这副表情,上一次是从索德玛拉那个鬼地方回来的时候。依我看,那天恶魔刺穿的不是那个女人的身体,而是你的心吧。现在的她与你才更加般配,不是么?她失去了天使的力量,而你也将失去高位的尊荣,你们之间终于可以变得平等了。
“所以,身为慕残者的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约书亚没有回答,而是抡起拳头砸向卢卡斯的脸。
什么?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手僵在了那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不光是右手,他的全身都动弹不得,就好像这具躯壳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怎么,刚才的嚣张劲呢?”
卢卡斯飞起一脚正中约书亚的肋部,司祭痛苦地倒下了。
他这才注意到卢卡斯身后不远处藏着一位盲女,他为自己的鲁莽和大意懊悔。
“香农·薇薇安,最强的灵力者,想必你听过她的大名。”卢卡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她愿意,或者我提出要求的话,她现在就可以操纵你的手,让你挖出自己的眼睛。不过这回就饶了你,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只能乖乖地待在垃圾堆里了,那才是真正适合你的地方。”
卢卡斯用脚蹂躏着约书亚的脸颊,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他,而约书亚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对方离去几分钟以后,司祭麻木的身子才开始逐渐恢复。他站起来拭去脸上的泥垢,一个人黯然消失在墓园的尽头。
○
诚如卢卡斯所言,先知的“叛逃”让约书亚承受多方压力。
原本就有些不堪重负的他,被这根沉重的稻草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力主拯救辉夜究竟是不是出于某种早该被杀死的非理性,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
雨夜里,他支开了仆人,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宅邸中。他一口气喝下了整瓶白兰地,然后罕见地失声痛哭,并把房间掀了个底朝天。人前,他要伪装成只为教团和自己姓氏服务的提线木偶,可私底下,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一直以来,他只能向自己倾诉;
一直以来,他只能独自消化隐藏的情绪……
只有在没有人看着的情况下,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
过了一会儿,面对着一片狼藉,稍稍冷静下来的约书亚开始反省。
“振作起来。”他对自己说,“你现在这副样子只会让父亲和家族蒙羞!”
他站起来,想要用落地窗的反光稍稍整理一下仪容,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鬼魅一样的面孔。过了几秒钟,他才确认,那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而看到的幻觉。他的嘴唇颤动着,好不容易才吐出那个名字:
“伊莎贝尔?!”
话音未落,浑身湿透的访客已经撞破窗户闯了进来。
司祭毫无防备,他退后了几步,几乎跌坐在地上。从这位归来的亡者眼中,他看到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恨,而是惊恐与绝望。
不等他开口,对方就说道:
“帮帮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