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返程

  她感觉自己在阴暗的巷子里痛苦蜷缩着,正待看清眼前的人时,却又被提着领子抓起来,扔到手术台上躺着,浑身插满管子跟一条章鱼似的。但是刀要划拉下去的时候,又突兀地变成了弯曲的房檐。她看看四周,只有偌大的院子,老旧的梅花桩和石锁。一个白衣少年正在院子中心习练剑术。

  她有些好奇地走上前去,方才的痛苦似乎已经消失不见,这时她却仿佛着了魔一般,拔刀就砍。白衣少年也骤然变成了白衣青年,挺剑迎上。她只记得自己如月的刀染上了对方的鲜血,回头看去,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武士缓缓摘下她的面具。但是她又突然觉着,好像自己成了这个摘下面具的武士了。

  那是个绝美的女孩,胸可以束,腿可以练,但相貌却难以变成男人的样子。而一个略有些眼熟的男子向自己走来,却不同于其他男人:他并无风流之心,而是认认真真地接受了她的效忠。她感到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感觉荡漾开来,再抬头时,眼前却是茫茫的暴风雪。

  前行,前行。肌肤感到刺骨的寒冷,内脏却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她终于完成了暴风雪的洗礼,回到了村庄。她看见,一大片鲜血从家门中流出,早已干涸。她胸中的火焰立刻像是浇了油似的迅速膨胀起来,驱使着她向着所有的村民举起了斧头。最后,她满身伤痕,立在悬崖上,被一个新上任的执法官——同时也是一位技艺精湛的剑客杀死。但,那剑法有点眼熟。

  鲜血浸没她的双眼,逼得她闭上眼睛。但是当沙粒不断地击打在她的眼皮上时,她便知道自己又换了个地方了。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在一片黄沙正中,向着身后的族裔挥手告别。而她的旅途十分坎坷,在被偷,被骗,甚至被拉下水之后,临死时她不住地想起那个略显原始却质朴安定的故乡。

  濒死的她再度睁开双眼,面前却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人们大声呼喊狂叫,耳畔的耳机传来了放水的指示。而她高高举起自己的战刀,冲向对面那个莱塔尼亚女人。酣畅淋漓,势均力敌。然而一招定乾坤之时,陪伴她戎马一生的战刀却是突然断裂。在自己的血液铺满的残阳下,她听着满场雀跃的欢呼声,和自己慢慢消失的心跳声,狠狠地把刀柄扔掉,闭上了眼睛。

  这趟旅程已经够累了,她如此想道,但是似乎还没有结束。

  艾尔莎猛然惊醒,自从那天吃了源印币之后,每天夜晚她的梦境都变成了这些东西,这些......陌生的记忆。

  呃,等等,自己在游乐园烟火那时候是不是嘴巴一张就告白了来着?到底说没说?雷垂斯德怎么答复的?没有印象啊?可是现在再去问一遍那不是等于又告白一次......那到底问不问?

  她突然停止了思考,眨巴了一下眼睛,因为自己正在搭乘的这辆车好像跟来的时候开的不是同一辆。她看向窗外,自己正在荒野上行进。

  “雷垂斯德,我们换车了?......你寄吧谁啊你?”艾尔莎惊叫一声,自己莫不是被绑架了?但是开车的这货真的有本事从雷垂斯德手上抢人吗?

  不对,绑架绑架,不绑怎么架?

  “喂,你要干嘛?雷垂斯德在哪?放我下车!”艾尔莎急眼了,一觉醒来就被人拐跑了!

  “回达哥特。”

  “啥?回达哥特?”艾尔莎闻言,向驾驶室探头再三确认,“我好像不认识你啊?”

  “确实。”

  “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莫名其妙啊?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报上名来吗?什么叫‘确实’啊?我记得我本来跟......”艾尔莎突然愣了一下,舌头打了个结蹦出来一个词:“我男朋友......”

  柯克回过头用怜悯智障的眼神看着艾尔莎,然后又回过头去开他的车。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我不能有男朋友还是怎么滴?”艾尔莎脸色微红,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我本来跟我男朋友逛游乐园,马上交货一起走人的,结果莫名其妙地到了你的车上,他还不见了。这时候你跟我说我不需要认识你?那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要下车!”

  “你最好坐那别动。”柯克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但是他说出的话却好似威胁一般,这反而又刺激了本就是惊弓之鸟的艾尔莎。

  在艾尔莎的手几乎已经掐到他脖子上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该怎么说话才能有效解决现在的状况了:“是雷垂斯德派我送你回去的。”

  这话半真半假,雷垂斯德确实把艾尔莎交给了他,但是回达哥特是他自己的主意——他不得不承认雷垂斯德是对的,艾尔莎肯定要回去,而且他拦不住。

  这回算他说对了话,借用艾尔莎对雷垂斯德的信任比直接揭露真相来的方便得多。

  “我怎么相信你?”艾尔莎的手还紧握着柯克的脖颈。

  “你没被绑着,而且我打不过雷垂斯德。”

  这话又是半真半假了,在被帕克重兵包围的情况下还能从达哥特全身而退的他,即使面对雷垂斯德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艾尔莎凶巴巴地追问道,“快说!”

  “我不知道。”

  柯克紧接着说道:“你可以看看身边的文件。”

  艾尔莎松开了手,把头伸过去,狠狠瞪了一眼柯克,然后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指了一下自己的双眼,又反过去指了一下对方的双眼,这才退回后座翻看那些东西。然而第一份文件她就没绷住。

  实验记录?十三年前的实验体押送报告?意思是说自己和摩根有爹养没妈生,从试管里面蹦出来?

  “这什么东西啊?我可不信。你赶紧地把我放下去,不然我真不客气了!”艾尔莎直接暴躁地把文件一扔,纸张在车里飞来飞去。

  本来就一肚子烦心事,还不得不编谎话帮雷垂斯德掩盖事实,干活最多的自己还不被信任......现在看着几乎甩到自己脸上的文件,纵使是连粗茶淡饭孤独寂寞都能忍受十数年的柯克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脚刹车,缓缓回过头瞪着艾尔莎。

  艾尔莎有些露怯,脑袋上两只小狐狸耳朵都微微垂下贴在头发上。

  “动动你的脑子!”柯克沉声呵斥道,他的喉结在脖子来回颤动,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又回过头闷闷地开车去了。

  独自生活了太久的他,交流能力实在大不如前,他总感觉自己要说错话。所以表现出来的,就是惜字如金的样子。

  但是艾尔莎倒是有些冷静了下来,开始认真思考一切。

  至少,这个司机应该确实不是什么坏人,首先自己虽然被抬上了他的车,但是并没有被绑起来。其次,他刚刚回过头的样子,竟是像极了当初她爹看她的眼神——无可奈何。

  就是那种,不被女儿理解,有些许怨气和不满,想动手又舍不得;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讲大道理不合适,骂太重了还心疼;但是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只能干瞪着的眼神。

  “对不起。”艾尔莎轻轻嘟囔了一声,然后把没看完的文件又捡了回去。

  柯克听见了,不过他其实并不在乎艾尔莎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只希望这孩子现在能动动脑子保护自己。

  艾尔莎继续看了下去,越看她越觉得惊奇,但联系了各种疑点细节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合理的。她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她的认知正在一步一步被推翻。

  很长一段时间里,车里除了引擎的嗡嗡声,就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这声音终于停止,并且许久都没有再次响起。柯克静默地等待着后座的女孩提出问题,车辆平缓地行驶在荒原之上。

  “你......叫什么名字?”

  柯克听得出来,艾尔莎在努力控制着自己发颤的嗓音。

  他轻叹一声:“柯克。柯克·墨瑟。”

  “柯克,这些文件你是怎么弄到手的?”艾尔莎的语气已经变软了,显然她有些相信这些东西的真实性了。

  “偷的。”柯克的话依旧半真半假,一部分确实是偷出来的,另一部分一开始就在他的手上。

  “你为什么偷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艾尔莎疑惑道。

  “我是监察员,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实验......”柯克突然想起了雷垂斯德的话,改口道:“保护你们。现在危机出现了,我的能力不足以保护你们了,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真相。”

  “我那个,就是,好吧。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只是没想到......必须得回去,但是......”艾尔莎的舌头和脑子都有些打结,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草了,我他妈在说什么东西?去他妈的帕克,装好人倒是有一手的啊?”她咬牙切齿,旋即又深深吸气,用手把脸捂住,“我本来以为,我只要努力地赚钱,就能改变点什么。”

  “可是没想到,我们的命运居然从来没有被我们自己掌握过。我们的家庭,我的工作,我们的生命,从来都不属于我们。帕克,李甲,察乌卡,莱茵生命,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是等待瓜分的战利品。”

  柯克认真地说道:“你还有一次把握自己的机会,离开这里,别回去了。”

  “不,不行,我不能扔下妈妈和摩根。”艾尔莎果断地摇了摇头。

  “一旦进入达哥特,我就保不了你了。”

  车内的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但是这次没过多久,艾尔莎就突然抬起了头,眼神发亮:“可以赌一把。”

  “赌什么?”

  “赌,鹬蚌相争。”艾尔莎的脑子已经转起来了。

  “说说看。”

  “我知道李甲和察乌卡在提卡伦多博弈,一时半会波及不到达哥特。况且按照你说的,帕克和察乌卡同床异梦,他已经不打算继续依托察乌卡了,那么就不可能依靠他们的争斗来寻找机会了。不过,莱茵生命结构科和李甲合作,他们唯一可能感兴趣的大概就是作为实验体的我和摩根了。但是,我却能从提卡伦多离开,我觉得并不是他们没办法阻拦雷垂斯德,而是留有后手,并且他们不知道这一趟委托是帕克把我送去能量科的陷阱......等等。”艾尔莎突然停止了推测。

  “不对,这里有问题。你这一份文件是那一队在来堡垒山城的路上出现的雇佣兵的车里缴获的,里面说了这次委托的阴谋,但是......雷垂斯德,雷垂斯德......”

  艾尔莎的脑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推论。

  她立刻摇了摇头:“不,不可能。雷垂斯德如果真的和帕克穿一条裤子,那么他没理由让你把我带回去。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发觉了帕克的阴谋,才亲自破局的。他......我相信他。”

  柯克抿了抿嘴,没有揭穿关于雷垂斯德的真相,而是说起那个李甲和结构科的“后手”的事情:“他们还能留有什么后手?去达哥特抢人?他们有那个本事?”

  艾尔莎解释道:“帕克和能量科的交易是暗地里的,而结构科和李甲的合作却是光明正大,在法律上和名分上他们就已经赢了。那么就算帕克不愿意配合,也不见得能量科想和结构科撕破脸。毕竟归根结底,帕克能不能成事重点也不在他自己,而是在于能量科主任斐尔迪南的态度。所以,结构科和李甲他们没有必要击败帕克,因为帕克不敢动他们,他们只需要把我和摩根抓走就足够了。”

  “但是,帕克可是把你们看作毕生的心血,尤其是摩根。真到了时候,他一定会撕破脸。”

  “对,所以实际上我不打算反抗结构科,就让他们把我们带走,反正帕克一定会动手的。如果我们反抗伤了结构科的战力,反而对我们不利。也就是说,鹬蚌就是帕克和李甲,我们当渔翁。毕竟我们的目的不是打败谁,而是逃走。乱子越大,跑的越方便。”

  “那么,只需要保证我们回去的时候,跟结构科的人到达的时间差不多就行。明白了。”柯克点了点头。

  “所以你同意了?”

  柯克的表情终于发生了一丝变化,艾尔莎从后视镜判断他应该是在笑:“实际上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它们一定会发生。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根本就不会带你回达哥特。”

  艾尔莎气急败坏:“你不早说!”